二、复仇与记忆 在“异象”与“话语”构筑的世界里,呈现为表象的复仇愿望和沉隐于意志的记忆诉求分别在表层和深层流动。以往的研究大多只注意到了表层而忽略了深层。 哈勒特从原型批评角度对鬼魂母题进行的分析具体揭示了鬼魂与复仇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哈姆莱特》中的鬼魂像其他剧中的一样也象征着公正,它是由个体心理自然知觉的,当天堂和国家都失败时人们转向了复仇的“野性的公正”。同时,鬼魂也象征着复仇的精神,在推动复仇者在激情的自我毁灭中前进的同时,使他相信他是在推动上帝的公正的进程(Hallett 62)。 哈勒特对鬼魂的原型分析值得称道,但却还不足以揭示《哈姆莱特》中的鬼魂所催生的哈姆莱特复杂的精神探索过程。事实上,鬼魂对哈姆莱特来说,更多的是激发了他精神世界的探索,而不仅是促使他采取复仇的行动。不可否认,鬼魂确实是哈姆莱特复仇意念和一系列行动背后的推手。它指责克劳狄斯弑兄篡位和乱伦的罪行,抱憾王后的遗忘与背弃。虽然不愿哈姆莱特被他的悲惨遭遇搅扰了内心的快乐和宁静,却又无法释怀自己的经历,希望他为自己报仇并杀死谋杀者,并且永远记住自己。绝大多数学者对鬼魂关于复仇愿望的表达印象深刻,却往往忽略了鬼魂退场时说的最后一句——“记住我”。而恰恰是从这句话开始,记忆本身接替了剧作的主题(Ratcliffe 147)。 如果说鬼魂的作用在于揭示作品主题,那么它揭示的也并非只是复仇主题,还有记忆主题。鬼魂要哈姆莱特杀死克劳狄斯,却嘱咐他不要对他的母亲采取任何行动,让她活下去,在羞愧和痛悔中接受惩罚。而这一切都需要格特鲁德仍然记得老王哈姆莱特。这个鬼魂希望复仇,更希望被妻儿永远记得。实际上,在鬼魂出场点明这一主题之前,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这一主题。在剧本开端,哈姆莱特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很快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他更无法接受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两个月就“钻入乱伦的衾被”。在这里乱伦似乎并不是最令他痛恨之处,他反复强调的是时间问题。这也使王后而非克劳狄斯成为真正令哈姆莱特失望和痛心的人。作为老王最心爱的人,她如何可以如此之快地忘却尸骨未寒的故人?接下来,正是对母亲的这种认识推延到了奥菲丽亚身上。奥菲丽亚对哈姆莱特态度的瞬间转变,使他内心的失望达到了极致。他判断奥菲丽亚一定也是像他母亲那样的善变之人,在情欲的世界里终将失去其纯真和美好,因此他才反复告诉奥菲丽亚“去修道院吧”。 当哈姆莱特即将死去,他制止了好友霍拉旭宁可饮毒酒自杀也不屈辱地活下去的想法:“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誉将要永远蒙着怎样的损伤!你倘若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的幸福,留在这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189)。他嘱托霍拉旭做的事,正是他的父亲嘱托他的事。他没有要求霍拉旭为他报仇,或许因为敌对者均已同归于尽,只剩下记忆是可以期求的。 如此看来,《哈姆莱特》中的三桩复仇只是一个表象。莱昂替斯、小福丁布拉斯和哈姆莱特三个年轻人为父复仇的愿望背后是对至亲的永不忘却。正如罗伯特·沃森指出的那样,复仇可以通过打败造成我们死亡的对象来象征性地把我们保留在生活中(Watson 200)。但《哈姆莱特》中鬼魂借以延留在世间的途径,不再是血亲复仇,而是“被言说”。人类需要被记忆,记忆最直接的呈现便是话语。哈姆莱特不需要有人为他复仇,他需要言说。当他自己不能言说时,需要朋友替他言说。只有人们在对他的记忆中言说他的故事,才能把问题传递下去,使一切澄明起来。哈姆莱特不相信所有人的灵魂都可以获得救赎而同归天堂。人活着时不同,死后也应不同。这种永远的不同,赋予有限的生命以永恒的意义。这种对于生命永恒价值的追求与文艺复兴时两种主流意识——世俗社会中及时行乐的信条和基督教世界灵魂永归天堂的信仰——都不相同。哈姆莱特要在人世闪耀,他放弃短暂的享乐追求不朽——不是天堂中的不朽,是在人世的不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