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文学作品中,文学话语是不断发生、错综交织的动态的话语行为体系,它为我们讲述着动人心魄的“事件”,建构着色彩缤纷的“世界”,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文学虚构世界;同时,又行使着言外之力,它邀请读者共同参与,并指引着读者介入文学事件和文学世界的方式。文学阅读和解释就是读者协同话语行为,追随话语行为的展开,共同建构事件、经历事件、创造世界,并涵泳于这个世界,沉浸其间、体验意义的活动。这正是现代解释学阐释作品意义的方式。从话语行为理论角度看待文学意义阐释,自然就叩开了现代解释学这一学科大门;而现代解释学则为我们整体上把握文学话语及其话语行为体系提供了可能。在文学研究领域,话语行为理论与现代解释学是内在贯通、相互补充、相互发明的。这种文学解释方法也仿佛是我国古代学者阐释文学意义的传统路径。 我国传统的文学研究,一方面注重文本校勘、文字疏证、源流考辨,对那些业已固化的语言及其产品,殚精竭虑地做出了极为深入的探究,取得了非常可观的成果。另一方面,对于作品意义的阐释却持谨慎态度,避免率意附会,遽下断言,而是强调反复诵读,潜心体会,一旦豁然解悟,了然于胸,也仅止于寥寥数语加以评点。这种阐释方式正基于对语言复杂性的感悟。文学文本作为语言构成物,它是客观存在的,已经由文字固化了,对它自然可以进行校勘、疏证、考辨。可是,从文学话语行为角度来看,则又是流动变化的,它们不断地展开、冲突、调整、聚合,不断地生成又倏忽消逝,难以把捉,不可确定,不可言说,这就决定了文学意义阐释方式的独特性:它不能靠认知方式作出硬性规定,而只能通过吟唱诵读,追随话语行为展开,聚精会神地经历文学事件,赏玩、体会那韵味无穷的意境。 加达默尔说:“诗并不描述或意指一种存在物,而是为我们开辟神性和人类的世界。诗的陈述唯有当其并非描摹一种业已存在的现实性,并非在本质的秩序中重现类(Species)的景象,而是在诗意感受的想象中介中表现一个新世界的新景象时,它才是思辨的……把诗的语词作为日常谈话的强化……把语言表达(Zursprachekommen)作为语言事件的真正过程,那么我们就由此而为诠释学经验准备了地盘。”⑤文学话语作为一种独特的行为,其行为主旨不在于描摹或指涉既成的现实世界,而主要是以语词和事件来构建一个语言的世界,一个交织着话语行为、充满着话语交锋、幻化着新异事件和景象的语言世界。这个世界对于人来说,既是新奇的又是熟稔的,它是充分自由的,原本就是人的存在家园,并为人的生存打开了无限广阔的可能性空间。从这个角度看,文学话语创建虚构世界的过程,才是真正属于人的“神圣事件”。 当我们将话语视为表述工具时,话语总是与现实或亲或疏地纠缠在一起,总是以如此这般的方式意图指涉现实,对话语的评判也往往是真假判断。话语行为理论颠覆了传统语言观,让我们看到话语被遮蔽的另一副重要面目:“话语是由符号构成的,但是,话语所做的,不止是使用这些符号以确指事物。正是这个‘不止’使话语成为语言和话语所不可减缩的东西,正是这个‘不止’才是我们应该加以显示和描述的。”⑥在此,福柯所说超越符号确指事物的“不止”,正是话语行为的成果。话语行为的展开,生成了无穷的机缘和无限可能性,它不再去打捞那些僵死的语言概念,也不再将自己捆绑在实存的事物上,而是不断地溢出、突破、生发和更新,离开概念和事物去创建活生生的话语世界,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也是福柯将话语称为“话语实践”的原因。话语行为理论让我们意识到,“理解文本不是去发现包含在文本中的呆滞意义,而是去揭露由该文本所指示的存在可能性”⑦。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当人们的关注焦点从“话语表述”转向“话语行为”之时,文学研究方法也不得不随之发生根本性转变,实现从“认识论”到“存在论”的变换。因为话语表述所隐含的话语与现实之关系,暗示研究者去探究话语所表征的现实,进而去认识、评判现实;而话语行为则向研究者提出了更为广博的要求:不再仅仅拘泥于话语的字面意义,也不再仅仅着眼于话语所表征的现实,或者话语究竟如何表征现实(即意识形态性),而首先是要随同话语行为一道去经历事件、建构世界。于是,话语的行为方式也就成为人的存在方式,话语构建的世界则成为人的精神家园,对话语及其所构建的世界的理解恰恰成为对人自身生存可能性的探访。 在此,存在一个悖谬:当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话语行为的整个体系都展开了,并且话语的建构性往往处于主导地位,它邀请读者参与构建作品虚构世界,同时将读者卷入虚构世界的体验之中。但是,当我们“研究”文学作品,以客观、超然的态度看待作品话语,话语行为体系就瓦解了,话语言外行为、取效行为则被扭曲或丧失了,话语建构虚构世界的活动也已经不可能形成或者会中断,而话语的表述性、指涉性则重新占据前景位置,话语不再作为行为体系发挥整体作用,往往只剩余下话语表述及其符号学特征。这正是作品意义阐释所必须警惕的陷阱。 “拥有美学体验意味着从认识的领域穿过并进入力量的领域。”⑧文学意义的阐释必须建立在文学阅读及其“建构物”之上,因为文学意义就生成于阅读体验之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