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看来,历史是缓慢的。当然了,文学所关注的历史,并不是史学所关注的历史。史学所关心的是凸显在历史表面的存在,而文学所关心的是隐没在历史背后的存在,也就是人。史学有时候也涉及人,但它关心的是人外在的东西,文学关心的是人内在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学眼中的人,变化是缓慢的;文学眼中的历史,也是缓慢的。历史是缓慢的,文学也是缓慢的,两个慢性子倒合得来。 在中国尤其如此,中国文学一直有这样的传统,不描述当下。即便是描述当下的,也假托汉唐、魏晋,或者找个大荒山、无稽山、青埂峰之类的来历。文学作品中隐去 “朝代年纪、地域邦国”,对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语焉不详“均失落无考”,弄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大约不全是害怕文字狱,还有一种文学的情结在里面。越是久远的年代,越有故事;越是久远的故事,越有可信度。 乡村是缓慢的,文学也是缓慢的,乡村的慢和文学的慢非常契合;乡村是感性的,文学也是感性的,乡村的感性和文学的感性非常契合;乡村是守旧的,文学是怀旧的,乡村的守旧和文学的怀旧非常契合。 文学喜欢乡村,但却不认识当下的乡村,或者说不敢认当下的乡村。就像迅哥儿不认识闰土、不敢认闰土一样。鲁迅时代的乡村,是病着的、羸弱的乡村,乡村蹒跚地走着,甚至是倒退着走的。文学从那里看到了贫穷和愚昧,文学因此感到心痛,感到恐惧。文学告诉人们,这样的乡村必须改变。沈从文的乡村就按照乡村本来的步子走着,甚至是按照理想中乡村的样子走着。文学从那里看到了理想的乡村该有的东西,看到了人性和人情中最美好的东西。文学因此感到宁静,感到温情。文学告诉人们,这样的乡村该永远地存在下去。路遥的乡村已经开始准备上路了,有了一种焦躁和背弃的念头。文学从那里看到了激荡和冲突,文学因此感到不安,感到痛惜。文学告诉人们,乡村即将换个样子,会过上好日子。乡村确实该换换样子,村里人确实该过上好日子,这确实天经地义。而乡村走到当下,却失去了方向,乱了步伐。乡村不再按着自己的步子走,而是学着城市的步子在走。穿上西装,盖起楼房,有点像城镇的样子,却丢掉了自己的样子,繁荣而又破败,进步而又堕落。这样一来,文学心目中的乡村没有了。尤其是,作家们早就进城了,居住在县城、省城、京城,很少回到乡村去。即使去了,也认不出来了。没办法,只能描写过去的乡村、理想中的乡村、概念中的乡村、想当然的乡村。很多作家在描写乡村,却没有人能写出当下的乡村。 城市比乡村要快得多,也更难以认清。城市的高楼遮蔽了远处的风景,城市的灯火遮蔽了人心的火花,还有很多的国家机构、企业店铺,也遮蔽了人情世故。还有地铁、高铁、汽车、高速路、立交桥,这些都比乡村更快,连网络都比乡村更快。城市里的文化也更加扁平化、碎片化,更加难以拼接。文学就在城里待着,却无法表现城市。 文学不喜欢当下的乡村,不喜欢当下的城市,也就不喜欢当下的世界。文学只能假装喜欢这个世界,在书斋里编造一些故事,到网络上寻找一些段子,敷衍成篇,来表现这个世界。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得这个世界也不喜欢文学了。 文学不喜欢世界,世界似乎无所谓;世界要是不喜欢文学,文学就麻烦了。来自各方面甚至包括文学内部指责的话、谩骂的话,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世界对文学有些失望、有些厌弃、有些不屑一顾了。世界对文学的未来失去了信心。 文学对世界的未来却一直都充满希望。未来是不可知的,但文学也总是热情地畅想着,充满期待地预测和预言。文学总是觉得未来会更好一些,世界可以更好些,生活可以更好些,人也可以更好些。文学就是通过这些给人以希望,也是通过这些,显示出一种预言的力量来。文学的预言已经一一实现,或者正在实现。 文学最无法预言的是自己的命运。文学会死亡,还是只会衰落?文学会有所变化,还是会面目全非?文学一直这样微弱,还是会重新振作?答案谁也不知道,文学自己也不知道。 文学应该知道的是,不能被世界的表象迷惑了。这世界尽管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破碎而凌乱,但最本质的存在是人。世界可以遗忘人,但文学最不能遗忘的就是人。抓住了人,就抓住了狂奔的世界的缰绳。文学还应该知道的是,不能跟着世界去奔跑。就像人们不能跟着刘翔去奔跑,但可以欣赏人奔跑时的力与美,可以表现人对更高、更快、更远的一种追求。文学最应该知道的是,“发现只有文学才能发现的东西,这是文学存在的理由”,也是文学能够长存并发展的理由。这世界还有很多需要文学才能发现的东西,文学应该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信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