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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勇:“无事生非”的朱个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山花》杂志 徐勇 参加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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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个的小说创作可以用“无事生非”来概括。说它“无事生非”,是想指出她的小说创作的整体风格和存在方式。她的小说喜欢把故事背景放在小城或小镇(《夜奔》《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倒翁》),这样一种相对宁静沉闷的时空,是她的主人公的心态的最好镜像和最好象征。时代的脚步放缓慢了,人的内心就会被放大,甚至充斥整个宇宙。她就是以这样一种看不到多少时代节奏的时空来表现她的主人公们内心的波澜与起伏的。这就涉及到“无事生非”的第二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即在一种无所事事,或者意义缺失、时代退隐的背景下,如何彰显人内心的强大或空虚的存在状态。“无事生非”,正是对抗这无所事事的方式方法。说朱个“无事生非”,还是想指出,这恰恰也是文学的最纯粹的状态,文学是“反抗平庸之恶”的良药,是对抗日常生活的碎片式存在的方式方法,是回归自我的孤独的通道和享受孤独的最后归宿。如果非要提升的话,可以用卢卡奇的小说理论来理解,对于朱个而言,“无事生非”和她的文学创作,都可以在历史的总体性坍塌后重建自身的总体性的孤独而卓绝的个人事业这一点上加以理解。她是以文学的孤独的方式,对抗生活的无聊与平庸。
    因此,说她的小说“无事生非”,在这里其实是想表达相反的意思,她的小说创造了对我们的平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反观和自省的方式。它不像张悦然、七堇年或颜歌等时尚“80后”作家那样,想要通过一种个人的被夸大的创伤或创痛来达到对现实的反叛,并以此凸显自己的巨大存在;她也无意于在一种全球化的语境中,如甫跃辉、王威廉、文珍和马小淘,表现个人的身不由己或不由自主。她也不像孙频或双雪涛,往往在一种时代的变迁的背景下,来凸显个人的渺小而微不足道。相比朱个,这些作家们的创作,创造了一种现实同个人间对立的模式,现实的坚硬与强大,是他们(或她们)的主人公不得不面对而又具有压迫性的庞然大物。他们是以一种内心被挤压的方式来反向凸显个人的存在感。朱个与他们都不同。虽然都是表达个人的存在感,她采取的是一种正面强攻的方式(即“无事生非”),但又是在一种后退的策略选择中完成:为了凸显内心的孤独或强大存在,她常常有意无意回避具体而坚硬的物质性现实存在,或者把她的主人公安置在相对宁静而缓慢的小城或小镇。内心与外界(环境或现实)的对照,是她的小说的整体结构。这样一种外界的存在是她的主人公的内心生活的背景,现实一旦被过滤掉其坚硬性后,便可能以一种庸常的形态存在。这也不同于新写实的日常,如果说新写实小说是通过对宏大叙事的反讽来凸显日常现实的重要的话,朱个恰恰相反,她是要在日常的平庸中返回自身的内心,反观自身。日常生活的平庸沉闷和消极懈怠,是沉溺其中的她的主人公所不愿面对和要反抗的,他们宁愿凭空生出或制造点什么,以打破这一潭死水。但问题是,这种反抗也只是象征性或自我欺骗的。就像《不倒翁》中的牟老师,儿子的意外死亡,是她不愿面对而又刻意回避的现实,为了与这一事实相抵抗,她会一如既往地保持某种生活习惯,并以一种略显夸张的方式(比如说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细节的挑剔和批评)显示自己的存在,但结果恰恰相反,越是如此掩饰与夸张声势,越是更加凸显内心的悲伤和孤独的不能自已。可见,“无事生非”也是朱个的叙事策略,她是以热闹与躁动写寂寞和无助,以“无事生非”写无所事事,以制造秘密反衬人生的空虚枯静(《秘密》)。她的主人公们终是些胆小而怯懦的人,所谓的反抗或“无事生非”,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事到临头,终是退缩(《夜奔》);或者回到自身内心,自嘲而已(《群》);或者在一种尴尬而进退失据的状态中悬浮(《暗物质》)。再或者就是,当你把死寂的生活想象成不同寻常或别具意义时,其实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不倒翁》);或者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平静的生活在被内心的某个意念、好奇或突发奇想打破之后,很快又会以另一种替代的形式恢复(《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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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乎了这点,就可以进入对朱个的这两部小说的细读了。《万有引力》讲述的是一个古老的命题,即所谓的恋父情结对一个少女的影响。但有意味的是,在这里,朱个没有把父亲塑造或描述成一个可以让少女自豪或高大的完美男人,恰恰相反,父亲是一个猥琐的、冷漠的、自私的怀疑主义者。对这样一个父亲的不由自主的情感依恋,反过来又造成理智上的或精神上的弑父,这正是主人公内心隐秘的愿望,“很多时候,我觉得父亲是已经死去了的”,这样一种内在而隐秘的矛盾冲突,构成了小说的主线和主人公的幽闭性格,因此,离开父亲来到某个小城,同父亲保持一定的距离就成为叙述者“我”的姿态。她憎恨自己对父亲的隐秘的欲望,但是又对具有父亲一样气息的男人葆有欲望,如公务员,小说讲述的正是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这样一种复杂情绪下,她渴望让自己在那种处女膜破裂的疼痛与快感中达到对父亲精神上和理智上的彻底决裂,从这个角度看,这篇小说讲述的其实仍旧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只不过这一成长过程是放在恋父情结与弑父冲动的张力中加以表现,走不出的父亲的阴影,也就不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理解主人公对自己作为处女的憎恨了。因为对她来说,只有在处女膜破裂的那一刻才真正象征着从少女到女人的完成。
    小说中,多次出现那个童年时候的黄昏的景象,一个好像父亲的男子朝我俯下身来。显然,这一意象对于理解小说非常重要,但为什么多次出现,朱个却始终没有明说。这就是朱个的小说特点。她的小说含蓄、内敛,细节与细节之间充满留白,就像国画中的白描,她会勾画出粗略的骨架,偶尔点出其中一点,而又隐去其余,让人迷茫而浮想联翩。就像这句,“那个黄昏过去很久了,我喜欢上自慰也已经很久了。”这是紧接着那个黄昏的意象而来的自我表白。这里的两个“很久”,以及“也”字,似乎告诉我们,那个黄昏与“我”的自慰之间有着某种什么因果关系,但那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呢?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我”一直在想方设法逃离父亲,从出生的大城市(其实也就是杭州)来到小城市工作。为什么要逃离?这里似乎有隐秘的秘密存在。在“我”回家参加爷爷的葬礼途中,在快到达殡仪馆时,两旁的植物和道路唤醒了“我”对母亲的存在和死亡的记忆,“以致于那一刻,当风和植物迎面铺展而来,我感到难能可贵的和平。都会发生,终究过去,没有什么事情是要紧的。”看来,“我”的内心的矛盾和焦虑正在这“都会发生”和“终究过去”之间,也即可能和必然之间;这其实是告诉或暗示我们,恰恰是这可能和必然之外的第三种状态——已然——才是困扰主人公的内心的事情。原来这讲述的是一个从小生活在母亲已逝的单亲家庭里的少女成长故事。这是一个多少带有孤独和自闭倾向的少女精神上的故事,母亲的缺席,造成对父亲的畸形的变态的依恋,但这里的父亲又是那样的不堪和猥琐,无怪乎女主人公会那样的困扰、纠结而无助!
    《群》也是如此。这仍旧是在表达一种对无所事事的平淡生活的厌倦和“无事生非”的冲动。微信群恰好就是这样一个载体和象征,“群”虽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其实只是在另一种象征意义上增加了生活的无聊。在这种最为时尚而快捷的交友平台里,里面发生的往往只是发发红包,推销东西,或者漫无边际和无中心无主题的“众声喧哗”。或许正是因为此女主人公姜笑笑才萌生了退群之意,可到最后,她都没能付诸实践,只是以一种怪腔怪调自己对自己轻佻地说:“姜笑笑,宣布退群!” 就“好像真的已经退群了一样,低着头偷笑不止。”这既是自我嘲弄,也是自欺欺人。为什么会这样?究其原因,姜笑笑其实是一个胆小、谨慎、瞻前顾后而又似乎稍显自私的人,她照样抢红包,照样看热闹,甚至对那种能让群里从不冷场的绰号叫雷震子的雷老师,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姜笑笑对那种无所事事而又喜欢造谣生事的雷老师感到气愤,“憋着一股路见不平的英雄主义气概,却只敢在输入框里来回打字又删去”。这就是小说的女主人公,既有世俗的、琐碎而怯懦的一面,但又不甘或不愿堕入庸俗而无趣。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与心理,在到底是退群或不退的多次犹豫和权衡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就决定了女主人公姜笑笑的气愤和不满常常只是一种姿态,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不太如意——诸如职称评定的失败——的一种自我调节与自我抚慰。表面看来,小说通过姜笑笑立意退群以表达对无所事事与平淡无奇的生活的不满,但就连退与不退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举棋不定和犹豫不决,这样的主人公又有什么条件或资格表示出其不满与不平?从这点来看,小说其实是以姜笑笑的行为来表达对姜笑笑的讽刺。小说因此而具有一种内在的对话结构和反讽性:真是一个巨大的反讽,最“情同手足”的群(群名称),其实是最隔膜日深;最想表明自己的不俗的,或许最俗不可耐。这可能正是日常生活的辩证法:当你以日常生活的反面形式表现自身的时候,其实是最具有日常生活的庸俗性质。
    从前面两篇小说可以看出朱个小说的内在矛盾和张力(或魅力?)。越想逃离父亲,越是深陷父亲的影响的焦虑之中(《万有引力》)。越想表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或脱俗,越是使自己陷入俗与不俗的辩证关系,自以为是彰显的其实是自欺欺人(《群》)。某种程度上,朱个的小说显现出日常生活的悖论和二律背反来:“无事生非”的背后显示出的是生活的无所事事,自我放逐的背后表明的是不可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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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朱个的小说,如评论家所言格局偏小,但她并不故作姿态,虽然总不免“无事生非”,但也不是无病呻吟,她写出了人的小小的内心的幽深,写出了日常生活的庸俗琐碎的本质。用朱个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暗物质”式的存在,“它们几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它们以无形的形态存在,它们不发出辐射也观测不到,但它们用看不见的引力线,把所有的星星嵌入了轨道,也许还将它们拉离既定的轨道”(《暗物质》),这是人类最无奈而又似乎最本质的存在状态。她写出了其中的深藏着的巨大的绝望和对绝望的不由自主的抗拒的矛盾状态。她其实是想反抗,但她的反抗并不彻底,也常常只是停留在内心,甚至在行动上都只是象征并不或很难付诸行动,就像《群》里的姜笑笑。或许,这才是朱个的限制所在。怯于行动的思想者,故而只能封闭在自己的内心,以一个失败的小人物的姿态,做着某种精神或肉体上的自慰。
    保持同日常生活的距离,但又拒绝宏大叙事,是朱个的小说有张力的地方,但也是其症结所在。她的小说的主人公追求一种落落寡合或者说若即若离,但又不知如何。落魄或落拓不羁,或者说内心孤独,就成为她的主人公常有的精神状态。他们拒绝任何宏大的或正面的价值观,也拒绝平常的现实生活形态,诸如夫妻生活,家庭伦理等等。但拒绝之后,对于如何显示他们的存在,却又不甚了了。以至于宾馆中接送客人的司机在工作之余的夜晚观看星象(《暗物质》),或者躲在屋顶三更半夜放鸽子的男人(《屋顶上的男人》),都成为她的主人公保持同生活的距离和显示自己独特存在的方式或手段。也是这种若即若离,她的主人公一方面在保持同生活的距离的同时,一方面又试图融入其中,这种若即若离反过来也限制了她的主人公的这种融入,其结果,她的主人公就都觉得自己不如意、不成功和失败(《像奔跑那样的事》)。一旦认识到自己的失败和无能,也就表明了她的主人公的不彻底和不自觉。因而她的主人公的反抗也就只是游离的,可有可无的。山色有无空濛中,这既是朱个的小说的魅力,也是她的小说的症候与症结:陷于空中,既不沉溺,也无法飞升,就这么耗着,重复着,虽然使得朱个的笔墨越来越细腻、醇厚而深入,但这样的努力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所谓成败萧何,都源于此。
    她的小说,症结就在不彻底与不超脱之间。这既是主人公的不彻底,也是小说作者的不彻底。没有终极关怀,但又不甘于平庸人生,使她的主人公的精神上的孤独也只能是小孤独,而非终极意义上的“百年孤独”。她的小说终究还是深陷在日常生活的平庸中不能飞升,而这,或许也正(应)是作者的主人公们所不能忍受也无可奈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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