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 临近垂暮之年,人们每当追忆起绚丽缤纷的青春年华,时常浮想联翩,情不能已。然而,倘若时光真能倒流,让他们重历青春岁月,很多人未必乐意。除了极少数幸运者,青春是一场漫长、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梦魇,一场无来由的诅咒,一幕老天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多少人的生命则永久地定格其间,成为上苍无情的祭品。而有关青春的书写,则是源源不断,脍炙人口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它们构成了文学这一庞大母体内丰茂的分枝。 近十年来,路内在文坛上异军突起,以常人难以企及的才情连续推出了六部长篇小说,引人刮目相看。而他的“追随三部曲”(《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和《天使坠落在哪里》)描摹了路小路及其小伙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世纪之交的成长历程。虽然那个年代已渐行渐远,但书页里依旧透出一股呛鼻的荷尔蒙气息,它萦回在你左右,挠动着尘封多时的记忆,不经意间诱使你沉入对往事的深情缅怀之中。暮色渐浓,但它依旧恋恋难舍,如游荡的幽灵,直至半夜钟鸣,方才袅袅盘旋而上,消失在渺远的天际。 一个作家无论其想象力有多么恣肆狂放、恢弘磅礴、诡谲奇异,都有一片坚实恒久的感应区域,莫言的高密村,阎连科的耙耧山区皆是如此,而地处江南水乡的戴城则是路内想象的源头,一切都从那儿开始。《少年巴比伦》可谓新世纪当代文学中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全篇叙述通体从容流利,文气饱满酣畅,路小路残损的青春岁月从字里行间汩汩流淌而出:糖精厂学徒工生涯的甜酸苦辣,令人啼笑皆非的众生相(从周围的师傅伙伴到高高在上的管理层),与厂医白蓝伤感而又刻骨铭心的姐弟恋,这一切都错落有致地镶嵌在江南水乡的背景中,缀合成了一幅幅鲜活绚丽的画面。路内的叙述不乏讥诮的冷幽默乃至黑色幽默,也让人时时感受人性内在的温度。在作品的前半部,时间似乎凝固了,路小路尽管时时受挫,还享受着国有企业特有的红利;到了后半部,时间的流动骤然加速,新厂长的到任改变了原有的格局,貌似坚固的生活方式刹时间轰然倒塌,伙伴们风流云散,白蓝考上了研究生,辞职离厂,过后又结婚出国。路小路也白天黑夜倒三班,最后以离职告终,就像他感慨的,“那一年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爱的事物都化为尘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尘土之上,好像一个傻逼。” 到了《追随她的旅程》中,主人公的名姓依旧是路小路,虽然处于同一时间段,但其经历与前一部作品大相径庭,仿佛他有了一个变体,一个孪生兄弟,在异度空间中经历了第二人生。尽管同处戴城,同样弥漫着化工厂腐蚀性极强的气味,但它的重心落在路小路与于小齐、曾园两位少女奇特的情感纠葛上,其间少年间的群殴掐架在前台招摇而过。路小路的伙伴杨一的遭际也令人唏嘘,他到上海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到戴城,进了农药厂。到了《天使坠落在哪里》,他被易名为杨迟,成了与路小路并驾齐驱的主角,风头甚至盖过了后者,而他到异乡奔波讨债成了全书的主干线索,其间穿插着大量夸张的喜剧闹剧场景。在经历了绑架的噩梦后,杨迟回厂后 竟被开除。他和路小路的青春就这样在世纪之交的岁月中挥霍殆尽,作者在焦黑的废墟上,为他们、也为一代人矗立起了黑色的纪念碑。 《花街往事》从时间顺序上说,可谓“追随三部曲”的前史,空间也从工厂、职校挪移到了充满市井气息的蔷薇街。上世纪六十年代动乱年代的武斗让人不寒而栗,而八十年代顾大宏一家两代人的命运变迁折射出那个由旧入新年代的特点。全书没有一以贯之的情节线索,将几部似断若连的中篇串接在一起,对八十年代生活场景和氛围的描写尤为出彩,就细节的饱满和形象的鲜明看,与苏童的同类作品不相上下,虽然在虚实结合上稍为逊色。而《云中人》则另辟蹊径,不仅将故事的空间移到了大学,而且通篇采纳了悬疑小说的框架,布局行文收放更加自如,而对梦境的大幅描绘也增添了一种以往文本中罕有的空灵之气。 路内的“追随三部曲”可谓典型的成长小说,它将路小路等人的成长历程与风土人情、时代纷繁的变迁组合成一体。但不无遗憾的是,到了作品结尾,路小路等人并没有真正成长起来,时光的流逝让他们增长了阅历,但内在的自我依然故我,只在同一个平面上滑行,没有实质上的飞升。就像格拉斯《铁皮鼓》中的侏儒小奥斯卡,三岁时就停止了生长发育。路小路他们在刚踏入青春的门槛时,精神就已定型,以后的命运遭际只是对其稍作变异,产生不了颠覆性的影响。他们望不到地平线之外的天地,也走不出那个狭逼的世界。而贯穿全篇的主旋律则是青春的迷惘与伤感,外加对于世界的戏谑嘲讽。它产生了若干变奏,最后九九归一,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感喟中戛然而止,苍凉,真挚,悲怆,伤感,还有激情耗尽后的无奈与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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