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寂荡的诗,我仿佛又回到了20年前的北碚。那时,我们在那座世外桃源般的校园里读研究生,受教于同一导师,紧张的学业之余常常聚在一起闲侃或到附近游玩。李寂荡仍然保持着他的写诗兴致——那是一种随意的、“没有野心”的创作。实际上,他即便不写诗也是一个诗人,他的青春期似乎远未结束,总是充满了活力,整个人本身就是一首诗……呵,那真是一段让人追怀的逍遥岁月。北碚灰蒙蒙的天色、狭窄的街道,校园里低垂的围成长廊的枝桠、空阔的操场草坪、斑驳的宿舍墙壁,连同那些挥洒不尽的“荷尔蒙”,在他的某些诗篇中留下了印迹。 时隔多年,我重返北碚,看着校园里的旧物新景,难免生出感慨。李寂荡的《北碚》,就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我凭窗准备远眺,目光/却被山脉挡住。我想看见/缙云山顶,奔腾的江流/以及青瓦黄壁的杏园/看见过往岁月的一些蛛丝马迹/但都被遮挡在这列小小山脉的另一面/就像一段时光的另一面。”这里写的是他乘火车路过北碚的经历:车过北碚,他没有下车,原想隔窗眺望昔日的风景,却被山脉挡住了视线,那些被遮挡的景物“就像一段时光的另一面”。最后这句比喻十分贴切,我也很能够体会其中隐含的怅惘之情。 一般印象中,李寂荡心智强悍、开朗达观,但占据他诗歌的主要情绪却是阴郁与悲苦。他好像一个冷峻的旁观者,洞察现实的荒诞甚至虚无,从被宰杀的羊、撞击窗户的小鸟和扑向火焰的飞蛾身上,瞥见人类自身的悲剧性命运:“飞蛾把摇曳的火焰/看作金黄之莲/舞蹈翩跹/禁不住扑向花蕊/竟扑成一道贡品/黑夜窃笑着将它慢嚼细咽”(《误会》之三)。 他径直对所见的世相展开了批判:他把城市指认为“一列列岩石裸露的山岗”、“一座繁华的坟场”(《对某个城市的素描》),他看到了秩序的单调刻板和世态的“千篇一律”(《火车》),易被忽视的区域与人生(《贫民区》《小酒馆》),充满了对乡村凋敝的忧虑(《西江》)和对纯真、恬静不可复得的感慨(《无题》《僻静之地》)。他常常将两种反差极大的事物或情景并置在一起,构成鲜明的对比:“在我的诗中,显然存在着强烈的对比,青春和衰老、健康与疾病、快乐与痛苦、热闹与凄凉、生存与死亡等等,而二者之间却只有一墙之隔。”“对比”是他诗歌生成的一个重要机制,“‘对比’能生发出无穷的意味,‘对比’能形成强劲的张力”。正由于此,李寂荡的诗中不乏经过两相对照之后产生的讽喻意味,其笔法显得颇为老到,如《与大水有关》《公园》《周末的雨夜》等。 诚如李寂荡所言:“生活中对我触动深的事情和场景容易进入我的写作”, “我的诗是把现实真切的经验直接地搬进了诗中”。当他把生活中那些看似普通的事物如“桔子林”、“马蜂窝”、“铁炉子”写入诗里时,大多进行了寓言式的转换,由此形成了一个个引人思索的譬喻。这其实是他构筑诗思的一条路径:往往从一件切近的物象入手,逐渐衍生出一系列的场景,最后抵达某种哲理性的思绪或命题。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在很多诗中实现了他所期待的——虽然他的诗歌取材是“典型的经验性的,在场的,日常性的”,但他希望“从‘此在’延伸到‘彼在’,延伸到人生、生命终极性的、普遍性的问题”。如《秋之歌》以凝练的笔触将景与思有机地融合起来;《每一次》《凝望》透过寻常之景,呈现平淡生活中的细微感觉;《午夜飞蛾》《我将死不瞑目》借自然界的动物表达对自我处境的觉识与反思;《就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雨声随着夜色降临》中几帧细腻绵密的画面,勾勒了一个独处的充满自省的个体的剪影;《傍晚的森林》通过讲述一个惨痛的故事,字里行间难掩剧烈的悲情;《去年,在盐务街》运用蒙太奇技法,以片段式场景展示了微妙的心理。 读李寂荡的诗,总有一个问题萦绕于心:对于这位率性的贵州汉子而言,持续的写诗意味着什么呢?好在他已有自己的见解:“我希望我的诗歌是‘单纯的’,‘明心见性’的”,“诗歌的意义大约就是对功利与虚伪的抵制”。在他早年的诗中,曾有如此自然淳朴的句子:“这些沉默的花朵呵/寂寞中喧响的漩涡/搅碎我千百次的沉睡/并且令我持续下坠//少女蒲公英似的隔着玻璃飘逝/工人凿石声依稀可闻//后来的诗中,则多了一份愁思与喟叹://我的铁炉子,犹如逝去的冬天/弃置在记忆的边沿//雪的哨音飞舞着岑寂/迷惘铺天盖地。”是的,在一个嘈杂的世界里倾听“雪的哨音飞舞着岑寂”,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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