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部:良知、惩罚与“两种人” ——读《营救麦克黄》
近年来,从《世间已无陈金芳》到《地球之眼》、《特别能战斗》和《营救麦克黄》,石一枫集束式地推出了多篇令人耳目一新的中篇小说。当年那个不无“顽主”色彩的青年作家似乎在中篇文体上越来越老到,越写越“实”,把一种“社会批判”的眼光投射到都市中的芸芸众生之中,直指社会的隐疾和都市人内心的隐痛。 麦克黄是一只拉布拉多犬,黄是姓氏,麦克是名字,按照西方惯例就有了“麦克黄”之称。按它的主人黄蔚妮(北京原住民、广告公司销售副总)的说法,“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狗狗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狗狗的世界里,麦克黄养尊处优,无疑是“大部分”之外的“少数”。主人的“闺蜜”颜小莉(北漂、广告公司前台)内心里则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她看到的另外一个图景:“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还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在人的世界中,黄蔚妮在“大部分”之外,颜小莉却不幸地是那“大部分”中的一个。不过,通过二人的友谊,颜小莉仿佛在黄蔚妮身上投射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冀希望于以底层的奋斗打破“大部分”的魔咒。二人跨越阶层的“友谊”维系着故事最初的平衡状态。 但是这一状态很快就被一个意外事件打破——麦克黄丢了,它从“少数”的阵营不幸划向了“大多数”,处在了“水深火热”之中。于是,以黄蔚妮和她的两个追求者——某知名报社社会新闻部主任尹珂东和富二代徐耀斌为主力的救狗别动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营救麦克黄”的行动。他们根据线报,在高速路上逼停了一辆满载犬只的货车。在这样一个充满“浪漫主义”、“英雄主义”情调的现场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的别动队成员高喊口号:“放了那些狗!”“狗狗是人类的朋友,狗狗是人类的亲人!”“虐待动物没人性!”狗狗们也“应声而起”,“争先恐后地哀号起来。大狗嘈嘈如急雨,小狗切切如私语,公狗要撒尿母狗也要撒尿,便有几股腥臊的黄水顺着卡车斗的凹痕和缝隙渗透出来了。” 惊慌失措的卡车司机夺路而逃,拐进了京郊崎岖的盘山路,在一番好莱坞电影般的山路追逐后,别动队“核心组”再度逼停了卡车,可是却没有找到麦克黄,行动以失败告终。不过,在这一过程中,颜小莉却恍惚间看到卡车在陡急的拐弯时,车斗的边角撞到了一个小女孩。于心不安的颜小莉事后证实了女孩郁彩彩的车祸事件,而且,郁彩彩也身处人的世界中的“大多数”,因贫困的家庭难以承担三万元的手术费而面临终身残疾的危险。 于是,“营救麦克黄”变成了“营救郁彩彩”。狗的世界让位于人的世界,救与不救以及怎么救成为了一道摆在大多数/底层/颜小莉、于刚(卡车司机)和少数/上层/黄蔚妮、尹珂东、徐耀斌这“两种人”之间的两难问题。 表面上看,身处底层的颜小莉和于刚仿佛是社会良知的化身,他们在事故之后良心不安,主动去探究真相,看望受伤的彩彩。于此对应,黄蔚妮目睹了事发现场之后却刻意“遗忘”,一再躲避颜小莉的暗示和追问。尹珂东驾车重走当时的路线,目的却是为了证实沿途并没有摄像头,以“一件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持,那么就相当于没发生过”为自己开脱罪责。因而,颜小莉在向黄蔚妮等人寻求帮助未果之后,联合于刚一手策划和实施了对黄蔚妮的“惩罚计划”——借用技术手段把以假乱真的虐待麦克黄的视频发到网上,以刺激黄蔚妮并勒索三万元赎金作为彩彩的手术费。 这像是一个劫富济贫、伸张正义的传统侠义故事,也像一个颂扬底层良知,批判上层无德的现代“左翼”故事。可是《营救麦克黄》却巧妙的规避了狭隘的“民粹主义”倾向,处理得要比这两种模式更加高明和复杂。石一枫没有为“良知”划分阶层属性,而是设置了颜小莉和黄蔚妮天台摊牌的桥段,让两个人倾诉分属于不同阶层的“良知”难题,并在这一问题上彼此拆台。 颜小莉质问黄蔚妮:“你们对狗都可以饱含深情,为什么对人却能漠不关心?蔚妮姐,这可就是良知的问题了。”黄蔚妮则以良知的“价码”作为回应:对于颜小莉,良知的价码不过是几万元钱。可自己放弃婚姻,一步步从底层走到今天的位置,很可能就会因为这件事情身败名裂,打回原形。在良知的天平的另一端,对于这两种人而言,她们所可能承受的代价并不等重。颜小莉“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比黄蔚妮他们‘有良知’到哪里去,她只是还没得到什么也就无法失去什么,因此尚未具备人家的深思熟虑与高度理性罢了。”可是她还是坚持着道德的底线:“再大的理也大不过天理,再重的事也重不过人命”。于是黄蔚妮又拆了颜小莉的台:“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这种人了,就是蹬着鼻子上脸,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还特迷恋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别人———颜小莉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你配吗你?”颜小莉虽然义正言辞的回答:“我不配……但我知道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在关于良知的话语交锋中略胜一筹。可是,至始至终,她和于刚在与郁彩彩的交往中都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负起自己的责任,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坐实了黄蔚妮的指责。 更重要的是,她们以发布虐狗视频的手段达到了筹措手术费用的目的,这种做法本身就是为了目的正义而放弃程序正义的行为。那么颜小莉的行为又同救狗别动队为了营救麦克黄而在高速上、山路上别停于刚货车的行为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从价值判断上讲,营救麦克黄和营救郁彩彩都无疑是正确的,可是营救行动本身却建立在对其他当事人的伤害上。加诸于过错方的“惩罚”使得营救者获得了一种虚伪的道德崇高感和良知的幻象。正如事情败露后,颜小莉面对黄蔚妮的责骂时所想的:“黄蔚妮说得没错,如果只是想要钱,那么只要发两幅麦克黄的普通照片给她就能实现,那两段骇人听闻的虐狗视频的确是多此一举。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黄蔚妮感到无法理喻,但在颜小莉这里却不难理解,那就是:她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惩罚欲望。她想要惩罚黄蔚妮,她认为自己有资格惩罚黄蔚妮,她感到通过惩罚黄蔚妮,就能够对女孩儿郁彩彩做出钱以外的、某种道德意义上的补偿。”问题是:“但她的预想实现了吗?现在的颜小莉却感到了茫然。或者说,她有什么权力决定该惩罚谁,该怎么惩罚?”。 结论自然是两种人都没有藉“良知”之名施加“惩罚”的权力。可是在文本的主导声音之外,多处细节却也表现出两种人同时又良知未泯。勘察事故现场的过程中,听了颜小莉的一番话后,“尹珂东似乎顿了一顿,能言善辩的嘴打起了磕巴。”可以看出,即使最老谋深算的尹珂东在内心深处也有着最基本的道德判断,只是在良知的可能代价面前,他同黄蔚妮一样退却了。在虐狗事件真相大白之后,黄蔚妮等人完全可以以勒索之名把颜小莉和于刚扭送公安局,可最后不仅放过了她们,还给了她们五万元钱。要知道,颜小莉和于刚最初“勒索”的筹码不过是仅仅可以支付郁彩彩手术费用的三万元。作为事先已经猜到虐狗真凶的黄蔚妮,她提前准备好五万元的行为也就不仅仅是二次“营救麦克黄”的无奈之举,同时也具有了“营救郁彩彩”的性质,以此来缓解自我面对“良知”的压力。可见,良知、惩罚在《营救麦克黄》中并没有被简单化,而是被视为同时存在于两种人之中的两难问题。至此,石一枫以救狗事件划开的小切口为契机,深入到世道人心的内里,面对社会现实策划了一次漂亮的强攻。 跳出小说来看,《营救麦克黄》发表半年之后,小说中的情节在现实中再度上演:2016年11月19日,河北、天津等地的爱狗志愿者驾车在高速公路河北廊坊段,“强行别停”一辆运狗货车。在现场民警欲指引双方驶出高速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运狗货车不听从民警指挥向高速主路加速行驶,志愿者驾驶车辆欲再度逼停贩狗车辆时,运狗货车追尾、冲撞拦截车辆,造成拦截面包车上3人受伤。虚构欤?真实欤?两者的边界在当代社会又有谁能够说得清呢。 作者:邵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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