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内一直流淌和发酵着三国的故事。由于自小生长在饥渴年代,童年的我曾翻来覆去读过不下十遍《三国演义》,对其中很多人物耳熟能详,尤其是脍炙人口的刘关张、诸葛亮以及赵云等等。在我心中,关羽就是“功夫大王”,貂蝉则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漂亮的女性。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开始对这一本话本小说渐生不满——《三国演义》里最精彩的,就是乒乒乓乓的打斗,以及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钩心斗角。至于人物,总如戏曲舞台般“隔着一层”,念叨着字正腔圆的道白,装腔作势地拉开架势,一点也不像生活中的人。至于貂蝉,则像影子一样来去匆匆,在一大堆野心勃勃的男人中露了一下脸,就不知去哪儿了。 关于貂蝉和关羽的故事,据说元代专门有一部杂剧,但我一直没有看到。慢慢成熟,我发现了女人之于社会、之于世界和人心的特别意义。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比男人更具有敏感的触觉,更能感知这个世界的细节和一些其他的东西。如果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中有女人的存在,或许能摇曳出时间之河水草般的鲜活。有一段时间,我发狠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名著,明白了一点,史诗作品不是因为古老而伟大,而是因为在时间的长河中养育了人类本身而伟大。比如说《荷马史诗》,叙述的不只是人类曾经的故事,还给我们带来了人类的经验和教训,记录了人类的情感和怜悯。它就像一座灯塔,矗立在人类历史的漫漫大海之上。我一直希望能写出一部史诗般的作品,如同我看过的中外名著一样。后来我明白,如此之类的想法,其实是一种奢望,步入商业时代的世界过于琐屑、无聊、程式化,散发着虚假和虚荣,至于人物,更是因为精神的匮乏,缺少理想而苍白如纸。这样的现实状态,让人如何记录、描述和表现呢?就个人的兴趣而言,我不喜欢过于故事化的东西,我认为编纂得完美神奇的故事都是一种假象,更不要说那些蹩脚的“狗血剧”了。它不利于我们弄清楚一些东西,甚至于拉远了我们与真理的距离。世界总是支离破碎的,它很少有完整的情节,以及精彩的故事。至于身边所发生的事,更显虚假而零碎。在我看来,这世界绝不是单纯的传奇和故事,更多的是幽微的意识、深邃的思想以及无所不在的怀疑,还有一些潜伏在孔穴中散发的亮光和声音。这些,其实是通过文字去慢慢寻找、攫取和捕捉的。 就这样一直到了2015年,有一个机缘让我开始写作这一本书。在这一篇小说中,我采取了一种“视角角色”,就是以人物的视角和心理来展开内容,让每一个人的叙述来推动故事的走向。这一种方式,可以让读者转化视角,理解角色内心的冲突和挣扎,即使角色做出了愚蠢或邪恶的决定,读者也容易产生理解和同情。我建立了好几个虚拟的点,以虚拟的点构建这个网状的故事。在我看来,世界复杂而交叉,互相牵扯干扰。你无法了解起点,就无法了解道路,更无法知晓终点。另一方面,视角变化的写作也是一种“叙述性诡计”,更有利于我们认识每一个人物,注重个体对于他人和世界的看法。这样的方式,有点像音乐中的“变奏曲”,它是对另一个空间的探索,是在“内在世界的无限多样性”中的旅行,目标指向集中、循环反复、不断深入,像围绕一个相对固定事件的耐心钻探,开挖出无数通道。简而言之,这一部小说,就是关于“过五关斩六将”的多维的变奏。它不是史诗,也不是关于历史、英雄、爱情的事件,而是个人心灵的碎屑在时间的波光中闪烁潋滟,更是有关生、死、爱、恨、嫉妒和自由的叙述。比较起码字成墙的说法,我更愿意把小说看作是树上结的果子。它的成长不是一字一字堆砌的结果,而是培土浇灌的结果。它不是简单的故事,只是有故事性更接近天然……写作之时,我常常感觉自己披一袭黑色大毡,像一个魔法师一样穿行于时间的缝隙中,以感知连接感知,以思想连接思想,以冥想获得血液和气息,尽可能深入人物的皮囊之下,获取一切秘密。我尽可能排除一切干扰,力求以一种心若止水的状态浮游于想象的苍穹——我的身体内部爬满很多魔鬼,也飘浮诸多天使,我张开所有的神经末梢,像眼镜蛇一样警觉而敏锐地捕捉细节和瞬间。我一手握着贴近和认同,一手握着疏离和淡化,让笔下的人物成为幽灵,浮游于时间的河流里。我想采撷的,是游荡穿行于故事之中缥缥缈缈的东西,就像神秘的风一样,贴“纸”飞行。 小说就是小声说话,就是低语,是降低声调的叙述;至于小说的作者,不是生产者,而是养育者或发现者。小说更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在我们的上空飞翔或彷徨,我们努力观察它,继而描述和记录它。这是一个神秘的过程,它可能与真实和历史无关,却和生活和人心的深沉和隐秘有关;又像是摇身一变,努力超越时间、地点、人物的结果……庆幸的是,我自以为捕捉到了它们的衣袂,将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固化为文字得以呈现。作为文字,如果能游走到时空的边缘,能触摸到世界运转的衣袂,能发出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就已经尽到全力了。我不确信我是否能做到这点。我期望能描述出笔下人物的状态,以及心灵的种种转折,让人们读过该书之后,就像醒来时能换一副面孔,或者看到不同的世界。 (《异瞳》,赵焰著,东方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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