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潮州之行,之于我,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种约定。 潮州正是梅艳芳歌中“细雨霏霏,寒意微微,东风柳上归”的时节,朋友怕我适应不了潮州之潮,特意为我借来了羽绒服,我却兴致不减,撑着黑布伞,遍访园林和苗圃。说起来我对植物的热爱,就是有一种发乎本能、关乎血脉的执拗。为此,妻常开玩笑说,也许你上辈子是一棵树。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席慕蓉的诗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诗人说的是《一棵开花的树》,其实置身浩瀚的大自然中,我们每个生命体,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喜欢沉稳、飘逸、高大、俊朗的树,或者特色鲜明的小花草,它们站在植物群里,因为个性彰显,远远地就能看到,这叫有缘相见。很多植物生得样貌平常,那也没什么,它们总有些地方让我出乎意料。比如我花盆里冒出来的小草,我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们的枝蔓结构得异常精巧,有如层层搭起的竹楼,米粒似的小花点缀其间,让我不忍拔掉。终有一天我得知,那竟是传说中的南方仙草——白花蛇舌草。 当然还有些树,样貌生得出奇的丑陋,完全担当得起“狰狞”二字的形容。但这种树往往十分难得,在我眼中,那必是旷世罕见的奇花异木。其实在大自然中,你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故而先圣孔子最早提出了教育准则:有教无类。 潮州的雨丝如烟,黄昏时漫步,正合清人梁晋竹“牛毛细雨送斜阳”的意境。穿过村舍,蓦然间,我竟被一棵枝叶横生的大树击中。它站在院子里,像极了古禅院及壁画上挥着金刚杵的护法天神韦陀菩萨。远看那干茎,无疑是木本植物,近看那枝叶,又是草本植物,这种亦草亦木、奇妙有趣的结合,正如古人云:“金木水火以刚柔相济,然后克得其和”。 传说韦陀面如童子,日日浇灌优昙婆罗花,优昙婆罗花乃是花神所幻化,渐至爱上了韦陀。玉帝闻之,遣韦陀至深山习佛,终成正果。花神终在天国见到韦陀,韦陀亦忆起前世因缘。佛祖慈悲,准韦陀与花神下凡,了断未了之缘。优昙婆罗花是梵语的音译,意译为“祥瑞灵异之花”,故佛经有言:“优昙钵花,时一现耳”,成语“昙花一现”亦由此而来。 难怪眼前的树高大威猛,又异常灵秀,既是慈悲之身,又凛然正气,绝不流俗。阅遍万千草木,唯其独树一帜。遗憾树下熙来攘往,游人如织,竟熟视无睹,一一探问,皆不知其名。叹世间怎会有如此尴尬,莫非在“颜值论”的时代,草木也以貌取之乎?我开始了执着的寻找之旅,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座苗圃到另一座苗圃,终于有花农经验丰富,向我讲述起其历史渊源。 潮州南临大海,潮水在这里涨落汇聚,潮州由此得名。故此地世代多为渔民,海潮遇台风,席天卷地而来,常常淹没村庄,水殃之地,荒无人迹,只有一种植物倔犟地挺立水中,初称其“水殃”。渔民们感其生命之顽强,含泪重建家园,为其取名“海旺树”。海旺,也是生命之火旺,故而又称火旺、火焰、火虹、火巷、火殃勒、龙骨树、金刚树、霸王鞭。尤其值得深思的是其学名“金刚纂”。纂字,五行属木,《说文》解:纂,似组而赤,本意为赤色丝带;《国语》注:纂,继也,引申为继承和治理。由此可见,海旺树承载着海边多少受灾渔民的希望?盼其驱灾避邪,望其柔韧刚强,那是一代代渔民挺起的脊梁! 我又查阅了植物物种信息库,海旺树分布于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实为多肉多浆植物。因其特耐干旱,故而成就了一身老皮皴肉,虬枝曲干,历尽沧桑,见证着悠久的历史。想我行走天涯,见识过多少奇花异草,唯独没见过身长丈余、英气逼人的海旺树。海南这些年,遭遇过多少强台风的袭扰?海旺树怎么就销声匿迹了呢? 我很想带一株海旺树回去,种植在全世界关注的南海边,南海边的渔村旁,渔民们从钓鱼岛打鱼归来,可以坐在海旺树下惬意地喝着“老爸茶”,笑谈起海上的收获。我还想写一部渔村生活的电视剧,当男人们出海以后,女人们就在海旺树下织着渔网…… 归来吧,海旺树!(作者:赵万里,系作家,诗人,著有散文集《静水流深》等) 《中国教育报》2016年7月15日第4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