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文学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我在想,如果我们第一次见面,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会怎样开始我们的交谈?我现在脑子里恍惚的念头是,我会问你“你家的猫最近怎么样?”好,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不冒犯,就先说说你家的猫和“猫事”吧。 闻人悦阅(青年作家):谈谈猫事,最自然不过。古人由一叶知秋,爱猫人聊聊猫,也隐约知道彼此的品性了——真是如意算盘,不过让人难以拒绝,很少有人不愿说家中猫事的。猫事本来一向简单,作为典型的家居猫,叫做姜糖糖的猫平时无非睡觉戏耍吃东西而已,偶尔也会随我们去行山,不介意让我们牵着走,一路上见到的都是狗——他这辈子见到的狗比猫多,所以在性格上,他可能跟狗比较有认同感。有时我们也会误以为他很勇敢,但结果发现只是有勇无谋——最近出了点小意外——姜糖糖不见了——经过惊魂九小时,才把出去探险的猫找了回来。小朋友的结论是,我们绝对不可以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担惊受怕,从此以后不可以将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弄丢——失去是折磨,连小孩也不能承受——而且没错,猫就是家庭的一员——多一种牵挂,有快乐,偶尔也让人担心发愁。你家也有猫,有猫的人就能明白这种感受。 △摄 | 闻人悦阅 何平:果然猫事是爱猫人之间的密语。其实不只是人和猫,人和人,人和其他小动物的相处并没有想象的容易,内心都有一个大世界,彼此都像来自不同的星球。日子久了,生出情意,是世界上的好运气。而且世界上许多作家都和猫这种动物有过很深的相处,搜集这方面的故事肯定可以编厚厚一本“猫事荟萃”。作家的猫是幸福的,生活里的姜糖糖做了《小仙》和《小中尉》的精灵。《小仙》天上和人间之外糖糖的猫界很吸引我。做个糖糖那样的猫也许会很不错,你不觉得吗? 闻人悦阅:两本童话是送给家里两个小女生的两本编年史,记录了一些她们的童年事,借了她们的想象。流年似水,时光易逝,记下来了,便可以不忘记。她们都爱猫,要求故事中有猫。《小中尉》是姐姐的故事,那时候家里的姜糖糖还没来,有一个像猫下士这样的猫保姆大概就是大女孩的愿望。《小仙》的时候,姜糖糖已经是家中一分子,便自然而然入镜,荣升成了一只被著书立传的猫。书中的猫都站在人间和童话的分界线上,眼界不是一般的高,好像参透了这人世的悲喜瞋愁,境界这样高,大概是会让人羡慕的。 何平:现在很多“童书”都是刻意、专门之作,不像你这两本书是“记录”,如果每一个作家都愿意这样写几本“童书”,可能不只是增加了一个文学的种属,有血脉亲情的投入自然会不一样,所以最近大陆作家黄蓓佳出新书《童眸》,我说是外婆给外孙女的礼物。记得收到你的书不久的几天,你给我微信,问我从哪一本开始读的,我告诉你,从童话开始的。你一开始有点惊讶,后来又说,不奇怪。你觉得我该从那本读呢?《纽约本色》,还是《小惆怅》? 闻人悦阅:有些大人不看小人书——这样的大人相当固执,一旦决定长大,便不打算回头——一开始误解了你是那样的大人——所以大惊小怪了一下。不过, 这显然是我也踏错一步,自己堕入了老套的偏见误区了——其实那两本童话的读者有许多就是大人,愿意退一步,换一个视角看一看这个世界,结果便应该可以得到一片海阔天空。心中永远给童话一点空间,这样的人生才比较坦然吧。看完童话,可能可以从《太平盛世》看起吧——那是这个世纪初的那个世界,几个少年抱着各种梦想和希望,隐隐也对这个世界含着一丝疑虑和担心。过了那么些年从新回顾那种心情,少年的初心都还是一样,这个世界是变得更好还是更糟了,却是值得想一想。 何平:是的,“值得一想”,读你的小说,是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你的过去所来之径。对过往的生命,真是“五里一徘徊”,深深地回望和致意。批评家难免窥视欲。或许我们有一种误解,以为散文比其他虚构性文体更靠近作家的“本色”,因为散文是一种“似真”的文体。我倒不这样觉得。有些貌似离开生活比较远的文体可能藏着作家更多的“内心”和“幽秘”。有了“虚构”做掩体,作家表达会更放松更自由,而散文可能恰恰因为“真”,表达起来倒拘谨,更意识到公和私的边界。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闻人悦阅:我其实很介意那公和私的边界,但不代表我的散文不真。不想涉及的就不说而已,开口说的就说得真诚。不过,说到哪种文体更接近“本色”,却没有想过,个人也不觉得是作家本人需要操心的,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揣摩吧,而且好像也没有责任要给一个是与否的答案。不过因为要有问有答,还是多答一些吧。散文是小品怡情,小说才是大菜,小说里有一个大世界,可以大刀阔斧地创造,站在这样的开阔前景前,觉得没有比当一个写小说的人更幸运的了。小时候的第一个理想就是要当作家,写故事,至今还记得自己回答幼儿园老师提问时的站姿,口气和神态,说故事,慢慢变成了一种责任,当然故事里难免有我,有他,有周围的一切。 何平:其实,按阅读的先后次序,我读你的童话《小仙》和《小中尉》是在《掘金纪》和《小寂寞》里的《像长颈鹿一样跳舞》之后。拿到你的出版的书,发现里面有两本童话,先读你的童话不意外。你在《小寂寞》之《平湖秋月之镜中花》中不是说“那一年我们都还相信童话。”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你在写童话时,已经“不相信”童话。这样看,你的童话在你的整个写作中,既是给孩子读的“童话”,也是自己的“童话”。作为自己的“童话”,面对过去是伤逝。 闻人悦阅:“相信”这个词,我们在这里可以略有商榷,或者可以赋予不同的定义,更简单一点就是在“相信”之前加一个主观动词——“愿意”——到了成长之后,我们问的不应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而是“愿意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如同现在的小朋友其实也很早就掌握了很多知识,不要问他们是不是真的相信圣诞节的小精灵,驯鹿以及圣诞老人,其实他们知道真相,不过却愿意配合大人营造出来的童话的气氛。在这个层面上,我愿意相信童话。不过对爱操心的大人来说,这样一来又堕入了要教育小孩子如何辨识谎言与童话的怪圈,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其实这两个童话也希望她们在长大以后再读的时候,看到时光中的自己。也许,我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在《小中尉》中,那些逐渐听不懂猫下士说话,因为深信长大便代表这要遗忘童话语言的大人,应该也是对自己的警示吧,提醒我们长大的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不过,伤逝,却是种奢侈,电子时代当中,一切过得太快,孩子们吵吵闹闹又一天,常常缺乏伤逝的氛围——不经常伤逝,其实也是健康的;偶尔伤逝也是健康的。愿意相信童话当然也是健康行为。 △摄 | 闻人悦阅 何平:说到“伤逝”,你几乎所有小说都有“时间”主题,而且从你开始写作就怀旧,比如《太平盛世》,或许人类一切的记忆和遗忘、忧伤和哀痛都和时间有关系,你如何那么早就获得时间的痛感? 闻人悦阅:年少时候,爱强说愁,看时间流淌,便硬看出一种壮烈,加上人和事的转移,就觉得荡气回肠。这样的感觉沉淀下来,就会变成说故事的欲望。现在真的长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学会看历史,历史比故事更精彩,所以更加有了说故事的欲望。时间才是战无不胜的,人类一世,在时间长河里不过是一时,而且人类的历史往往在不断地重复相同的光辉,失败和错误,也许这就是你说的痛感——怎么办呢?只好借着写故事,理上一理。 何平:你把《太平盛世》说成是“成长笔记”,《黄小艾》说的不是“我”的故事,也隐隐约约有“成长笔记”在焉,当然我不会简单到把你的小说当作“私人生活”来读,那样的事是“狗仔队”做的。从《太平盛世》出版到现在已经十几年,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还愿意说是这些小说“成长笔记”吗? 闻人悦阅:还是成长笔记。当时太珍爱那段岁月,觉得写下来才能不忘记。果然,最近记性不那么好了,常忘事,幸亏有这个成长笔记可以温故而知新。 何平:你有一篇小说叫《一九八○年的蜜蜂和油菜花》,对我而言,这可能不只是一个小说题目,而是唤醒记忆中的声音、味道和色彩。一九八○年,我十二岁,在长江入海处不远的乡村生活。和乡村记忆相比,“杭州往事”会以不同方式在你小说不断复现,不只是《太平盛世》,《小寂寞》也有半本书是献给这座城市的。“杭州”“纽约”和“香港”三座你生活过的城市之于你个人的意义肯定是不一样的,你也在写作中赋予三座城市不同的气息。这是一种怎样不同的意义和气息,如鱼在水,只有你自己才说得清。 闻人悦阅:《一九八○年的蜜蜂和油菜地》对自己来说简直深具寓意,那是一幅天真纯洁之图卷,那是个在经历过极大痛楚之后站起来的时代,却奇异地出现了一种创世初的天真,对一切充满包容和希望,路的前方只有升华,看不见堕落——也许这不过是出自幼童之眼的片面的画卷,但作为一代人的成长的起点,好像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蜜蜂和油菜地的原型的确是长江入海处不远的小镇。后来在杭州,纽约和香港生活,这三个地方偷偷跑进了故事里。杭州是少年无忧却强喊愁的场所;纽约是少年远行,第一次自力更生学习生活的场所;在香港则开始另一种更具责任的生活,生活不单是只对自己负责了。杭州的风景由典型的中国山水元素组成,无法复制,西湖景致,穿过历史,几乎未变。只要背对城市,面对一片茫茫湖水,还是能找到历时未变的某一角,难免会让人会有一些存粹与精神有关的浮想,而且极具中国文化的神髓;而纽约和香港,仿佛是彼岸的现代都市,一切都事在人为,城市生活可以相当物质,也可以用物质来创造精神——这是许多现代的人在做的。 何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经历过极大痛楚之后站起来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在有的个体身上很强烈,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及“9·11”之于你,但你的《小寂寞》《小惆怅》《小中尉》,都是“小”。有“小”必有“大”,和“小”相对的“大”是什么呢? 闻人悦阅:大的只有时代了,跟时间等同。在时间面前,我们都很渺小吧,需要谦虚一点。 何平:“城市异境系列”是你正在进行的长篇小说创作的副产品。这个系列,和你以前小说的杭州、纽约和香港不同,“我”是不在场的。这些城市要么向时间的过去,要么向地理的边境遁去。各色人等和这些城市发生关系,影影绰绰闪闪烁烁的迷离。你与生俱来的对生命和世界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理解在这些小说中被不断证实。这个纸上的城市地图肯定有你庞大的文学野心,而且当城市成为“异境”,你也几乎切断你的现实世界和小说世界的一切关联,成功遁形,隐身文字浩大的江湖。这是你的写作中前所未有的。可以预见,你现在中的一个大变化正在发生。因为,不了解你这部长篇小说,所以还不能从小说结构上猜想“城市异境系列”和你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如何彼此塑造。这里,你的城市异境之“异”,不是通常的人在城市异化之“异”,你如何让这些现实中的实有之城市成为一个个“异”境? 闻人悦阅:如果说不同,那么就是因为这些故事是站在历史这个巨人的肩膀上吧。这些都是一些虚构,然而站在坚实的历史上的故事。正在进行当中的长篇时间铺得比较长,场景也比较多,感情投入进去,一时出不来,可是同时要写一个专栏,于是就把长篇的故事的情感挪到了专栏里,变成一系列的城市异境,是书中出现过的场景。但是,越写越觉得有趣,短篇都可以作为独立的故事看,无非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在物质生活中穿梭时,无意间发掘起一段历史,那过去的一瞬中也许就有我的小说主人公的影子一闪而过。且不说长篇讲的是什么,写这样一个系列的故事,偷窥一下那几个城市的前世今生,其实也很过瘾。说是异境,其实是相对当下而言,那些湮没在历史中的人和事,在遽然回首间,都如《聊斋志异》一般。我们来时的路是这样宏伟壮丽,付出的代价是这样可歌可泣,历史不应该被遗落,所以就尝试捡起一些碎片,对着光线看一看,也许看到那表面如镜面般反射出自己的影子,或者只是一个历史的幽灵一闪而过,总有一些是可以借鉴的吧,而我很想好好说一个故事。 何平:“城市异境”吉光片羽似的历史碎片,你说“聊斋志异般”,我们的作家现在陷身实际的计较太深,能从实际中抽身和逃逸,至少可以获得一种态度或者眼光。只是你去到的“历史”,应该还有更多的诡秘和妖娆。我看你的微信朋友圈,你也会在一些公共空间谈文学,我很好奇地是你面对一群陌生的人谈文学都会谈些什么?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闻人悦阅:跟陌生的人谈文学,大半是在谈真诚吧。文学离开了真诚,便只是一些零碎的文字了。我比较喜欢闲聊,不喜欢说教。可是谈一谈,有时候会把一些东西谈到彼此的心里去,就像飘散出去的种子,有时候看着她们找到土地,这是很好的感觉。写者和读者都是在找共鸣吧,可遇而不可求,这也许是谈文学的最高境界。 何平:我并不喜欢这种刻板的你一段我一段的书面对谈。理想的文学对谈应该有日常交往的彼此懂得,不是为谈文学而谈文学,谈文学只是自然而然插进来的话题,或者即使从文学谈起,最后也可能收梢于其他。而且兴之所至,有一搭没一搭地你一言我一语,可能更适合你小说闲闲的腔调,即使有感伤和不如意也是不紧不慢的,让情绪和情感慢慢地化开氤氲开,就像中国人常常说的“哀而不伤”。 闻人悦阅:时间弹指过,即使紧锣密鼓也赶不上,还不如闲闲的口吻,慢慢理清楚。以前写的都是个人的春秋,但说到历史也是一样,即使看大江淘尽多少英雄,也是在许多的若干年之后了,战鼓之声早就听不见,血腥的味道也早就消弭,后人以全知的视角评点前人,多少有些不公平,但成败已经写好,再也改不了,与其扼腕,不如哀而不伤。历史尚且如此,个人的事愈加应该放开一点,不紧不慢氤氲开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