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约会作家”是十月文学院公众号的常设栏目之一,每周末邀请作家前来做客。 在位于永定门公园佑圣寺内的十月文学院,品一杯清茶,谈一本好书,赏一春胜景,寻一处怡然。聊生活,聊文学,谈人生。 本期,我们邀请到了作家林白,与诗人、十月文学院副院长吕约对谈。一起来听听她们闺蜜约会的“妇女闲聊录”吧~ 位于北京永定门公园内的十月文学院门口,诗人吕约头戴黑色针织线帽、身穿米白色长风衣,正在向远处眺望。 不一会儿,一位戴着墨镜、身背双肩包脚踩运动鞋的女士向这边走来。看着那个酷酷的、走路带风的身影,吕约说:“林白来了!” 二人熟悉的打扮,让人不禁想起多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第一次见面:帽子与墨镜 吕约:哎,林白,你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林白:我记得是2001年元旦前后,要不就是2003年,总之是2004年我去武汉之前,不过也可能记错了。 林白和吕约聊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吕约:记忆真不可靠啊。我印象中是2004年元旦,那时我刚从南方来到北京,接到邀请去普陀山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广州诗人杨克打电话来,托我一路照顾你,因为你有点“生活不能自理”。我一听感觉很奇妙,还有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因为以前读过你的《一个人的战争》和《说吧,房间》,见过你的照片,早就对你充满好奇。个人风格强烈的作家,总是让读者想知道她本人是什么样子的。 林白:想起来了,我们的接头地点在首都机场。我先到,你后来的,我当时没见过你照片,但一眼就认定了你是吕约。你年轻漂亮,一头长发,给人很好的印象。 吕约:然后我们就一起坐飞机去了上海,再坐船去普陀山。 关于“自理能力很差?” 林白:我们在上海见了朱大可和张闳,在人民广场喝的茶。为什么杨克说我自理能力很差,因为我害怕出门,出门就迷路,还有就是当时刚买了新手机,不会发短信。这两条就成了我生活不能自理的证据。是你当时教会我怎么发手机短信,这是我科技使用史上的重大突破。 吕约:记得是在去普陀山的船上,我们住上下铺,我爬上爬下,教你发短信。 林白:后来朱大可问我的处女短信发给了谁,我说发给了池莉,因为我要到武汉去工作。到了普陀山,我们俩还一起去吃了海鲜,你买的单,你请的客。 吕约:哈哈,买单我不记得了。 林白:对啊,我们刚见面,你就带我去吃海鲜,吃什么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那个生姜,切成一片一片的样子,有点厚,明黄色的,方块的。 吕约:你的细节记忆好厉害。怪不得你的小说里,总有那么多的物质意象和细节,这是你小说很重要的一个特点,我们待会儿再聊这个。当时我们聊得起劲的一个话题,是穿着打扮。 关于“帽子和墨镜”的秘密 吕约:昨天翻出我们俩第一张合影,是在普陀山法雨寺,我戴一个黑色的帽子,你说戴帽子酷,让我别摘,你戴着墨镜。 林白:对呀,真巧,我今天也戴着墨镜过来的,你也戴着帽子。 2004年元月,吕约与林白在普陀山的第一张合影 2017年3月,吕约与林白合影于十月文学院,多年之后,二人的打扮一如从前 吕约:为什么我离不开帽子,你离不开墨镜?仔细想想,难道是因为帽子和墨镜都有遮掩作用?帽子是半遮半掩,墨镜是一种完全的遮掩。你喜欢躲在墨镜后面看世界,但阻止别人窥探你。这就是作家的视角。我突然想起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里写过,文革开始时她和其他“牛鬼蛇神”们被安顿在一个屋子里,革命群众随时可能闯进来检查,她向难友们献计说:“别撤帘子”,因为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可以早作准备。杨绛的帘子,就像你的墨镜。 林白:这么一说很有意思,有可能是这样。 北京不冷了,却刮起了沙尘。海红到王府井买了一副墨镜,一条丝绸大方巾,还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长风衣,宝蓝色,阔下摆,束腰。她像北京的女子一样,用丝巾包着头发,只露出前额一绺卷曲的刘海,看上去有一点妩媚,然后,她穿上风衣,扎好腰带,出门之后戴上大大的墨镜,这使他有了些时髦的气息。边远省份的人到了北京总是很快就变的。京城有一种气象,这气象浸入到海红身上,改变了她的气质。她已经颇像一个京城的文化人了。 ——节选自林白《北去来辞》 吕约:对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第一副墨镜的?墨镜是八十年代时髦青年的装扮,戴墨镜,穿喇叭裤,提着三洋牌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是八十年代时髦青年的标配。 林白:我的第一副墨镜,可能是来了北京以后才有的。 吕约:你最时髦的时候是什么年代? 林白:方方觉得我八十年代很时髦。那时发型很前卫,右侧头发非常短,左边头发挺长的,不规则的前卫发型。他们认为我最酷的一张照片是在花山岩画前拍的,穿一个明黄色的夹克,底下黑裤子。 1986年11月,林白在广西宁明花山岩 吕约:你到了北京以后,穿着打扮发生了变化,是因为发现北京文艺青年的打扮风格不一样,想要融入北京的文艺圈子吗? 林白:那倒不是。八十年代可能是我个人比较时尚的时期,跟生活状态有关。八十年代我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全广西最文艺的地方,很酷。但到北京的那几年就不行,头发就随便扎成一个辫子,最好打理,也最不时髦。因为有了家庭和孩子,在报纸当编辑还要忙工作,所以穿得很随意,更生活化的感觉。 从《万物花开》到《妇女闲聊录》 吕约:你的生活和写作状态的阶段性变化特别明显,这直接体现在你的主题和题材上。你的写作轨迹,基本上是从女性个人的成长经历,到走向人间走向万物的过程。2004年元旦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的写作处于什么阶段? 林白:大家普遍认为,我前期的写作是内心的、封闭的女性世界,后来走向了万物,走向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其实这里面是有误解的。我刚开始写作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第一篇小说叫《土平房里的人们》,写的是一群住在土平房里面的人。1987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从河边到岸上》,写一个捞纱女的故事。所以我的早期作品并不是一个人的、封闭的,那时描写的就是我所观察到的社会。我和你认识的那一年的夏天,2003年七月份,刚好出版了《万物花开》。 吕约:哦,那我们认识就是在《万物花开》那一年,这就好记了。我感觉那时你状态很好,正是从一个人的独白封闭状态,兴高采烈地走向人间和万物,是一种蓬勃的打开状态。 林白:《万物花开》在2002年冬天写完,2003年3月计划出版,但那一年正好赶上非典,所以推迟到7月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 吕约:我感觉到当时你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和热情,什么都想了解。记得你还跟我说,我在媒体工作对写作很好,因为写作的人不能过一种封闭的生活,我在媒体能广泛了解社会,这对一个人的长期写作来说很重要。这是你在写作观和人生观上跟我谈过的一个话题,至今我还深有同感。你当时最关心的是如何走向万物,这个恰恰和你自己的状态相关。 林白:这跟我写完《万物花开》还是很有关系的。以前杨克说我生活不能自理,有一定道理。因为我那时焦虑,不敢坐飞机,出门远行,又不认路什么的。后来确实有打开自己的想法。 吕约:《万物花开》之后的作品,是《妇女闲聊录》还是《致一九七五》? 林白:是《妇女闲聊录》。2004年我给《十月》杂志首发,是赵兰振找我要的,后来出书也是他联系的。 吕约:你写了《万物花开》以后,马上就写了《妇女闲聊录》。这本书花多长时间写的?怎么会想到用这么有意思的文体? 林白:几个月。对对,我后来觉得这样的文体很有意思,当时倒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当时刚看了周作人翻译的《枕草子》的随笔体例,受了些启发。我就干脆写一段一段的,每一段有个小标题。最近,十月文艺出版社的章德宁要把《妇女闲聊录》再版,3月底就将和读者们见面。在十月文艺出版的这两本书,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吕约:那我们就闲聊一下《妇女闲聊录》吧,你是怎么想到要和家里的保姆“木珍”聊天,把她的话记录下来的? 林白:我最早不怎么爱和人聊天。是1999年和李敬泽、龙冬一起参加“走马黄河”的活动,去到哪里就和当地人聊天闲谈,养成了和农村妇女聊天的习惯。回到家后就和保姆闲聊,一聊就发现很有意思。我打算写成小说,但又不想写成一个长篇小说的样子,就设置了一些聊天的主题,包括一些家乡的人与事、地方风俗、回乡经历等等,对她提问。当然书中我的问题是全部隐去的,留下的是她的回答。后来回忆,应该受了《枕草子》的影响。我觉得《妇女闲聊录》就是个典型的非虚构作品,但当时还没出现所谓“非虚构”的潮流。 吕约:你写完了这本书,主人公木珍看了吗,她有什么反应? 林白:她看完了,很开心,特别开心。她以前是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后来慢慢有所提高,就能看懂这样的文学作品了,她很喜欢这本书。 吕约:女主人公变成了文艺青年,文学的使命就完成了。 “一定要把营养搞上去” 吕约:你的小说一开始就充满了密集的物质意象,这些物质也变成了小说很重要的线索。你不是传统小说的叙述方法,但你时代色彩挺鲜明的。 林白:对,你理解得很到位。我觉得吕约真的是很能理解我和我的小说。 吕约:我们还有一个缘分,是《致一九七五》出来以后我写了一个评论,发表在《南方文坛》上,叫《小说的飞行术》。当时是你写完这本书后去我家,送了一本给我,还有题辞。我看完就有评论的冲动。《致一九七五》女主公李飘扬吃胎盘,“吃胎盘”是个很重要的意象,《北去来辞》也有,海红的妈妈说,“一定要把营养搞上去”。这个可能和你自己的童年记忆相关。中国人经过漫长的匮乏时代后,首先想要“把营养搞上去”。 “ 插队的前一天,为了给我加强营养,母亲特意弄来了一只胎盘炖给我吃。她早晨下夜班回家,脚步疲惫,却神情亢奋,她从藤筐里拿出一只腰子形状的器皿,白色的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蓝紫色,胎盘就在器皿里。浸泡着血水,剪成了一块一块,脐带剪成了一小节一小节,像花生米那样长短。母亲直接倒进砂锅,放进生姜和酒,像炖鸡一样,大火烧开煮五到十分钟,再小火慢炖。 我像等待一只炖鸡一样等着胎盘炖好。 ——节选自林白《致一九七五》 ” 林白:对,我妈妈是县医院的妇产科医生,那个时候流行“一定要把营养搞上去”。吃胎盘是我自己的童年记忆,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 吕约:我那篇文章里还分析了《致一九七五》里物质序列内部的转化,发现你复活了大量容易被忽视的物质与感官经验,组成了各种物质序列,比如从空间到人体到物品,从厨房到食物到粪便的转化等等。你喜欢描写各种动物粪便。可以说你的写作是无所顾忌的,很多内容一般女作家不敢写。在女性成长经验、性别的经验外,你能坦荡地写所有的物质和感官经验,毫不顾忌,而且物质意象特别丰富。比如衣服鞋子,胎盘,自行车,缝纫机,游标卡尺等等。游标卡尺这个物件给我印象很深,有种工厂师傅的感觉。 他就是在水塔边把我做的游标卡尺折断的。 我没有见过一个老师这么粗暴,我不明白,他凭什么。我完全懵了,意外、震惊、全身的血往头上冲。…… 这把游标卡尺,是我们物理期终考试的考卷。书面考试废除了,强调实践,自己动手。 ——节选自林白《致一九七五》 林白:游标卡尺就是一个尺子,有个滑动的卡子,和游动的标,是那个年代的测量工具。我们经历过学工学农,对工厂物件和车间都很熟悉。我觉得,你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非常好,我以前没从这个角度来看物质环境描写的重要性。我们这一代人学工学农,大量接触了社会的各个方面,获得的物质印象格外多。现在的年轻人,比如90后,长时间关在学校接触书本,或者宅在家里,很少能有其他经验。 林白和朱山坡、李浩、弋舟在她41年前插队的地方。学工学农的经历对她的创作影响颇深。 吕约:你的女主人公总是骑在自行车上飘飘然,骑在自行车上还幻想骑飞马。她们总是带给人飘扬的感觉,比如李飘扬、海红这些名字,都给人浓烈的八十年代的印象,一种理想主义的飞扬姿态。而且你也擅长写从革命时代到后革命时代的变化,也就是八十年代初的这代青年。他们虽然经历了崇高的革命理想年代,又经历了一个幻灭时期,但和当下的小说相比,还是具有理想主义的气质,李飘扬、海红她们是很有生命激情的。李飘扬是一个在革命狂欢中很陶醉,又有点迷糊的女性形象。你着力刻画她的心理,是坐着大卡车去文艺演出,在集体之中很兴奋。在这种兴奋中,她照镜子,化妆时看自己的脸,女性的自我意识逐渐萌发。在你笔下,革命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化妆镜,她们从中看到自己被放大的面容。 林白:对,我的女主人公都蛮兴奋、迷狂的。《致一九七五》,我的创作目的在于一个革命时代,在中国边远小镇的日常生活、政治环境,它和北京这种政治中心是完全不一样的。根本没有反思一个时代、对历史质疑这样的启蒙姿态,完全不沾边。这些小人物就在边远小镇上兴奋、迷狂,这是那个特定年代小镇上的真实生活,和北岛他们对时代和政治的反思完全不同。 初春的十月文学院 丁玲萧红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吕约:你们刚冒出来,男评论家们就赶紧往你们身上贴标签,叫“女性主义写作”。以你和陈染、海男她们为代表的这一批女性作家,的确集中展示了独特的女性经验、女性意识和女性语言。在革命年代的宏大叙事中被压抑和删除的个人意识和性别意识,在你们这代人的笔下重新出现了,特别是女作家的笔下。 林白: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些现代文学的女作家呢?丁玲、萧红她们的创作,和我们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吕约:庐隐主要是发现了女性友谊,“海滨故人”,将同性之爱浪漫化和感伤化。丁玲早期作品是有强烈的女性意识的,最典型的是《莎菲女士的日记》,将女性意识和两性关系欲望化和戏剧化。延安时期的《三八节有感》,是她的女性意识在受到压抑之后的一次爆发。丁玲小说最为大胆的是两性关系的描写,特别是直接把男性身体作为女性欲望的直接对象物,但她笔下的情欲中,几乎没有物质意象,没有中介。张爱玲不一样,她笔下充满了现代都市生活的物质形象。你笔下的女性欲望,既有身体本身的欲望,同时也有很多是被分解到各种物质中介上去的,比如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跟张爱玲不同的是,你笔下的女性,不仅有围绕她们身体的日常生活和物质经验,还有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经验——一会儿学校,一会儿工厂,一会儿舞台的。 林白:是吗,很有道理,我对丁玲非常感兴趣,我觉得她很有才华。我很喜欢读她的一些中短篇小说。 吕约:那个时代还没有现代社会这种物质欲望。比如说萧红,她的小说都和她的故乡记忆有关,她笔下的女性,进入的是一个生产过程,或者说生死过程。《生死场》写了乡村日常生活和战争爆发后的不同状态,对于女性来说,抽象的民族国家的概念,离她们很遥远。村里地位最低的男人至少还可以上战场,喊着保家卫国,在女人面前表现出一种男性的尊严和优越感,而女人呢,她们无法上战场,只能生孩子或生病,服从于“动物般的”的自然生死规律。在战争背景下,女性就进入更加弱势的一种状态了。萧红笔下的女性,不仅物质更贫乏,连她们的身体都是生病、伤残、变形或腐烂的。《生死场》中最漂亮的月英,生病后被丈夫折磨和遗弃,身上都生了蛆。她们就像动物,动物是没有什么物质生活的。 话剧《生死场》剧照 林白:对,今天这讨论很有价值,起码从一个新的角度,把我们和丁玲那一代人的女性写作做了一个对比。比如你说的物质欲望的差别,这是很有价值的话题。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观点。 吕约:可以说丁玲那一代是中国女性意识的第一次觉醒。在之后的延安文学和“前二十七年”文学中,个体意识和性别经验都处于一种被压抑、被删除的状态,所以你们这一代相当于女性意识的第二次觉醒。八十年代中国出现了现代社会的一个雏形,你的女主人公都置身于集体生活之中,社会交往面也很广。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重要标志就是物质生活的变化,所以你的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全新的物质形象,既有社会性的物质,比如火车、大卡车、自行车、喇叭、锄头、游标卡尺等等,也有私生活的物质,比如服装、食物、家庭生活的器物等等。 “ 见到新鲜东西总是要伸手摸一摸的。头三个月,每次乘电梯她都要摸一摸电梯壁。这玩意儿,这烧电的梯子没听见动静就上了九层楼,稀罕!她把手心贴到梯壁上,铁的,硬的,光溜的——像拖拉机的机壳。她还要把鼻子凑近,仿佛要闻一闻这电的梯子是何种味道。楼道门,镶嵌着大玻璃,也要摸,一摸,手上沾了灰尘,她就在玻璃上画道道,画了一个菱形,又画了一个菱形——像她纳的鞋垫。画完道道后还不尽兴,又在旁边写下了“史银禾”三个字,不过,她很快又笑眯眯地抹掉了。 ” 林白:对,所以我老就想,为什么我的小说总不能按照传统的小说模式去发展,将一个故事啊,一个人物啊,设置一个戏剧化的冲突等等。我当初写的时候是无意识的,但现在想来这种创作思维其实是很重要的。这对我今后创作是一个提醒,我接下来的小说也会出现很多物质的意象,以后就会更加变成随笔式的叙事,而不是小说腔调。小说腔调的叙事,很难吸纳那么多物质。 一意孤行,还是“与万物风雨同行?” 吕约:你写完《妇女闲聊录》,准备创作《北去来辞》时,来我家聊天,还聊起你的困惑。你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标准的小说家,你觉得我的小说是不是真正的小说?” 我觉得你和传统的小说家不一样,还不仅仅是女性经验的问题,你是很有诗性精神的小说家,除了对词语的敏感,你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并且想用自己发明创造的新鲜语言去表达它。 林白:对。我有好奇这一条,原来自己不觉得。二十多年前,我和杨克去广西看佛手瓜。我在老家也看过这些,但再一次见到之后,我还是会感叹“呀!这是什么”。杨克就觉得,这有什么好奇的,又不是没见过。 吕约: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眼光,是诗人的特质。诗的精神,就是仿佛第一次与事物相遇,用新的语言去跟它对话。在你这里,事物不再是“革命”所定义的状态,而是还原到了原本的样子。所以说你很有诗歌精神的小说家。王国维将诗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主观型诗人,一种是客观型诗人,你更像主观型诗人。评论家们对你的解读,往往是从女性经验、女性意识的角度来谈的。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女性语言”,还没有得到充分解读。 林白:我现在有点觉醒了。我写过那么多书,现在回过头来看,会明确一些东西。下一步写作会知道哪些东西是有价值的。 吕约:评论家们认为,你的创作轨迹就是从“一个⼈”走向“万物花开”的过程,⽅向是很明确的,很线性的。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比如,你笔下的女主人公总是既渴望融入集体,又时刻准备一个人逃离。你有一段话,可以作为你创作思想的注解。 “ 一个人是不能孤立存在的,必与天地万物他者共存,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条辽远的漫漫长途上,做一个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的人。 ——林白《北去来辞》后记 ” 可是,在另一处,你又说:“但我一意孤行。”你笔下的主人公经常有一种逃离外部世界、逃回自我深处的冲动,给人的感觉也是一意孤行的。比如海红的爱情和婚姻生活,就是很反常,很轻率的。这是你个人性格和思想的矛盾,但变成了小说主人公在行动上的矛盾。 海红突兀的婚姻也像是这股疯狂气息的一部分。 既像是轻率的,又像是慷慨的。她有一股子蛮劲,说得上是一往无前;她又有试错精神,人生就是用来犯错误的,这时不错,什么时候错! ——节选自林白《北去来辞》 林白:你的感受非常敏锐。你讲到一个非常关键的点,提炼得非常好。我现在还有这个矛盾。我现在也经常疑虑和摇摆,我是到底向外,走向社会的广阔世界中去,还是永远向内,通往内心无限的深处。我很挣扎,感觉永远在矛盾之中。 吕约:这是你个人的特点,也可能是一个作家处理自我和外部世界关系时,永远存在的矛盾。很多时候我们写作的冲动也就从这⾥来。 林白:我发现其实你也是这样。写诗是非常自我的过程,但同时,写诗也是在对外部世界进⾏敏锐的反应和应答。 吕约:对,我也有这种矛盾。写诗必须扎根于自我深处,同时,我的诗有很大⼀部分是基于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和观察。 林白:你的诗歌很有力量,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炸弹漫游》,写现代社会的⼀种危机感,我喜欢你的诗歌的开阔和力量。 吕约:无论是一意孤行,还是与万物同行,都不是一个最终的状态,写作永远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永远在中途。你是⼀个能够扎根于个人,同时又能走向万物的作家,所有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的交接点上,才能有社会性和艺术性的交合。你通过阶段性写作,强化了某一方面,但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矛盾。两极之间有一个永不停息的对话,这恰恰构成了写作的真实性,写作的生命力。这是我们作为写作者的一个精神矛盾,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当代写作不必解决的矛盾。 林白:对对,跟你对话这个很有价值。你这样说,我就很清晰了,以前我总想解决这个问题,但老解决不了。如果这是一个不必解决的矛盾,那就太好了。 文字整理|康春华 图文编辑|葛方圆 林白,生于广西北流,现居北京。目前为自由撰稿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先诗歌,后小说。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回廊之椅》《西北偏北之二三》及诗歌散文。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十月文学奖,获当代2013年度长篇小说五佳、新浪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等荣誉,曾获首届及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 有日、韩、意、法、英等文字的长篇和中篇单行本出版。 吕约,诗人,文学博士,现任十月文学院副院长。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十月》《今天》《现代诗》等国内外刊物,著有诗集《回到呼吸》《破坏仪式的女人》,学术专著《喜智与悲智》,批评文集《戴面膜的女幽灵》等。曾获首届骆一禾诗歌奖,应邀参加德国柏林诗歌节。作品被翻译成德语、英语、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