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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有句话：“一个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和别人的故事当中，通过故事来看他所遭遇的一切，并按他所讲的那样去生活。然而必须做出选择：或是生活，或是讲述。”方英文的散文集《夜行》告诉我：如何生活，便如何讲述。生活是本大书，文字是本小书。读一本大书，也读一本小书，在时空中跨越和链接，以有情的方式构建美、书写美、理解美、传承美。 《夜行》收录了39篇文章，时间跨度大，有企图牧童遥指的童年时光，有17岁出门远行的青葱岁月，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中年时光，也有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无论是关于个体生命的早期记忆，还是畅游大好河山的山水游记，抑或是读书品文的休闲时光，书中文字涵蓄着岁时秩序里鲜活的生命体验。在对生命的追忆中，历史中的那个我与当下的我，在文字场域里相逢。以闲适的、柔美的、有情的、充满力量的、深具思想的笔墨，书写着有情有义的人生。世界有黑暗和深渊的一面，也有明亮和温良的一面，方先生的《夜行》，写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和实然，也展现了自我内心世界的光泽和应然。 《夜行》文字里有诗情画意的浪漫之心。开篇《企图牧童遥指》，写得极具情味和画面感。童年时作者看到连环画上童子骑水牛吹笛子的画面，便心神向往。设法做了笛子，却无法征服水牛；拿捏了阿牛的短终于骑上了水牛背，笛子刚搭上嘴还未吹响，就被从牛背上震落跪在了地上。这样的画面，想想都有趣。《 <后花园中> 一首诗》中，作者写道：“大雁要走了，大雁向往更辽阔的天更美丽的云，大雁驮着唐朝飞走了。”为大雁建一个塔，为麻雀建一个塔，住房子的不只神灵和人，众生平等，万物皆生。这想法不可谓不浪漫拔俗，满怀诗意，一个没有浪漫之心的人是想象不来的。 《夜行》文字里有光彩夺目的横溢之才。读《紫阳腰》，折服于作者灵动言语勾勒出的画面。“总是遇见一些娘们挑着扁担，忽忽闪闪地来了，忽忽闪闪地去了。两个担笼里，是白嫩的豆腐，是带露的青椒，是拖泥的新藕，是出江的鲜鱼。忽闪忽闪而来，营养于客官；忽闪忽闪而去，生计于家庭——终于忽闪出一腰的风情与柔韧。”芬芳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挑担妇人柔媚的腰身恍若在眼前晃动，更不必说那绿白分明的色彩在跳跃。喜欢读汪曾祺的散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喜欢那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在方英文的文字里，画面感十足的描述，同样比比皆是。《补课复兴》一文，对话张平子，读曹植的信，说李白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出自《庄子·说剑》中“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文言语句信手拈来，令人叹服。《读 <红楼梦> 前三回》中，作者对文字高超的敏感度让我折服。文中细微处品评很有意思，博采众长又自成一家，对林妹妹寄人篱下作客的心理拿捏得很到位。而在《顺母陵》里，作者用小说家笔法还原杨牡丹碑文诞生的场景，想象力极为丰富，写得着实有趣。 书中文字里有顺时安命的悠然之情。《夜行》和《我的教书生涯》两篇文章，可以结合在一起看。漆黑漆黑的夜，如同泼了墨汁一样，黑稠得什么都看不见。一个17岁的青年，要去当代理老师，又担心被生产队阻拦，偷着走了一夜山路，直到东山显出一痕浅浅的白。这一路有多少惊恐和害怕，不必言说。作者在结尾写道：与香港不夜城相比，“还是黑夜里独自行走在秦岭深处更令人惊叹。天地间唯我一人，那奇妙的声音，那异样的气味，那刺激灵魂扩张奔涌的河山能量，生生不息，动人心魄，如同读了半部天书，是大白天里永远也看不到的，永远也感受不到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作者辗转4所学校，终归没有当成人民教师，甚至连应得的口粮也一粒未曾拿到。这一段苦难岁月，在作者笔下却成了生命的恩赐，给予他不可替代的生命体验。再如《风雪夜缘》里，腊月二十九，回乡过年的作者在县城车站下车已是凌晨，他没有敲响亲戚家的门，在风裹乱雪中穿街走巷之后，寄宿在一位陌生老人家。第二天，因大雪车停，作者冒着大雪步行了几十里山路。到家时，傍晚的炊烟袅袅款款，刚刚升上房顶，如梦如花。这样的经历，绝不美丽。方英文却仿佛用笔尖在挖土，把真实的自己埋进去，生长出一片光亮。这光亮掀起了我内心的涟漪，留下清晰而难以磨灭的印记。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道：“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也许正是因为那段暗夜之路的行走，唤醒了方英文生命中蓬勃向上向光的力量，更加强劲而有韧性地“活着”，让人生之路走得更加宽广。 掩卷而思，书名“夜行”，应该不仅仅指向17岁那次深夜出门远行。白昼的喧嚣热闹，人很容易被环境影响，暂时忘记甚至迷失了自我，不自觉戴着面具身不由己地活着。夜晚静谧空灵，人会面对沉寂的自我，吐露最真实的声音，在与自我对话中完成生命的苏醒、觉悟。 思想在暗夜里穿行，空荡无人，自由驰骋。美的沉思，就这样诞生。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委屈。每一位写作者都会在内心仔细辨认、倾听世界的呼喊。迟子建说，心中的光，是生命和写作不熄的火焰。方英文在辽阔天地间感受到了中华历史之美、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他以内心之光照亮了文字，晶莹透亮。以文字的方式体察美，以有情的方式构建了属于他的美学。读《夜行》，我感受到了文学的温暖以及对精神的疗愈，让我对这烟火人间，满怀热望，报之以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