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老师的短篇小说《豹猫穿过丁香花丛》（见《钟山》2023年第4期）写的是三个女人的情感生活。情感生活最为微妙，不过作者曾说过：“难以言传的东西，一旦找到了表达的路径，流畅地倾注下来，那种如释重负的欣喜，真是人生最美妙的体验之一。”我认为这“表达的路径”，指的就是小说精巧的结构。
    年轻的主持人贝语新和年长的好友演员卫婉之和作家冉一秋，相约莫干山旅行。
    途中，她们看到与众不同、勾起无限遐思的教堂，还看到一只冲进花丛的豹猫。回到住处休息，有咖啡、茶，还有酒，在各种饮品的刺激下，略带英气的美人贝语新首先说起了自己的烦心事，向两位姐姐请教。
    卫婉之听罢转而由教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四十年前的一段经历，记得那天“他穿的白衬衫特别白，白得有点发光，给他整个人罩上了一层光晕”。
    接下来，又因这白衬衫的颜色，冉一秋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遇到过的一个从不穿白衬衫的男人。
    故事讲完，能屈能伸能吃苦、不想因一个男人断送未来的贝语新，边喝酒边听故事，同时也用微信轻松解决了困扰自己的难题。因放下了心事，贝语新面膜做了一半就睡着了。卫婉之喝下最后半杯酒，决定送丝巾为友情增色，而冉一秋正在做一个梦，梦见豹猫穿过了丁香花丛。
    如果说这流畅地倾注、水到渠成的“表达的路径”，这首尾呼应、自然和谐的精巧结构令人拍案叫绝，那小说中塑造的三位女性也都是光彩照人令人过目难忘的。
    她们光彩照人的形象，某种程度上，是有了男人的陪衬，因此才显得如此生动丰满。
    贝语新，江湖上有“贝女侠”之称，一不娇气二不自恋三不做作，认同“有耕耘就有收获”，陪衬她的是一个“老年版徐志摩”，一位七十多岁名气很大有学问也有流量的文科教授。当贝语新觉得其源源不断地把诗作发给自己是一种打扰的时候，读者也就对贝语新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
    陪衬卫婉之的是一个穿白衬衫的博爱男人。他对卫婉之说他羡慕 “那个将来要娶你的人“，肆意赞美她”你的洁净配得上教堂的洁净，你的美好配得上教堂的美好，你的透明配得上从教堂穹顶泻下来的光线的透明，你如果穿上雪白雪白的婚纱，那就是真正的白玫瑰，就是光明天使”。这个花心男人甜蜜的陷阱让年轻的卫婉之震惊到慌乱，或许也有开心和荣幸，但她却没有陷进去——陷进去的是纺织厂的女工，是长得有点像张曼玉的女学生。现实生活中，一头栽进这样甜蜜陷阱里去的女人还少吗？相信所有的读者，都会伸出大拇指为没有陷进去的卫婉之点赞。
    陪衬冉一秋的，是一位从来不穿白衬衫的名校教授。他当着冉一秋的面说：“你一出现，我就想起一种水果：荔枝。外面是一层有点硬、有点粗糙的壳，只要剥掉那层壳，里面是那么水灵，那么性感，特别诱人。”然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所谓赞美，对不像女人的作家冉一秋来说，却是毫无尊重的撩拨，甚至完全是从天而降的羞辱。作家说：“他不把自己当人，我还把自己当人呢。”作家还说：“比起传说中理想的婚姻，我更想得到理想的事业和理想的体重。”
    至此，三个自尊自重自爱自信光彩照人的成人女性全都笑了，笑着举起了酒杯。
    泰戈尔在小说《美丽的邻居》里，用诗一般的语言来写他的邻居：“万里晴空的下午，突然卷来一大片乌云，刹时天空变得黑暗起来，那美丽的寡妇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从那晶莹的黑眸子闪现出的恍惚神情里，我读出了那种无限企盼的心情。那种无限渴望的眼神，就像一只穿云破雾的小鸟，要寻找的不是上苍，而是某人心灵的窝巢。”这是深受读者喜爱的充满诗意的语言，是有生命力的语言，也是一篇优秀小说不可缺少的语言。
    潘向黎老师不仅写小说，也写过很多有关古典诗词的文章。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让她的小说语言如诗如画。她是这样写冉一秋眼中的卫婉之的：“此时卫婉之的状态与她真的‘拍电影’相去甚远：工作状态的她脚下是有根的，站在哪里都像定海神针，而此刻她是松弛而走神的，大量的光线之中，她的重量似乎被抽走了，整个人轻盈而透明， 分明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又似乎根本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不是一羽仙鹤，而是仙鹤的影子。”这是仙鹤的影子，也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影子。
    泰戈尔写邻居，是自己眼中的邻居。潘向黎写卫婉之，是冉一秋眼中的卫婉之。正如赵树理所说：“描写一个人物的细部往往要从另一些人物的眼中看出。”别人眼中的人物，再加上富有诗意的语言，让卫婉之不仅站在教堂里，也站到了读者的心里。
    再看冉一秋的梦：“梦见在白天走过的山路旁边，有一大片白色的花，一只特别精神的豹猫，动作矫健地一头撞进花丛中，然后从好几米以外的地方冒了出来，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它都回头看看冉一秋，似乎要告诉她什么。冉一秋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花，说：‘我看清楚了，这不是雏菊，是丁香花，谁说白色的就是雏菊，这是白丁香花。’豹猫摇了摇头，再次撞进花丛，然后从另一头冲出来，再次回头看看冉一秋。冉一秋突然明白了：‘是什么花不重要。’这一回，冉一秋清清楚楚地看到，豹猫笑了，而且它笑出了声音，是冉一秋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笑声，那笑声，像一串风铃在风中自在摇动。”
    也许正是这个诗意的梦，小说才有了一个诗意的标题——《豹猫穿过丁香花丛》。豹猫穿过丁香花丛，仿佛踏过重重浪花，又似阅尽片片帆影，如诗如画如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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