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份其实都没什么特别的,稀松平常。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一年甚至是个挺好的年份。比如,它是个不错的葡萄酒年份。这年夏天虽然热得很极端,从4、5月开始就有干旱和热浪在全球范围内席卷,但这一年的葡萄藤从一开始就被迫适应燥热;葡萄在惯常的蒸腾中锁住了水分,最终在酿酒师手里获得了意外的纯净和力量。 对我个人来说,这年也蛮正常的。工作第三年,一切顺利,渐入佳境。上课写文开会,线上线下,把各路语言文字掂在手里,捏来丢去。结婚第三年,有一只可爱的小狗日夜陪伴,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安放婚姻。我在上海,过着体面安稳的小中产生活,永动机一样地读书、运动,虚妄地试图提升自我、学识、品位,知识分子所谓的高贵。偶尔也怀念青春醉酒的夜晚,世界青年的往昔,然后,不痛不痒地焦虑。 这种不痛不痒的焦虑,令人窒息。 我终于发现自己不是被偶然地安排在这浅灰色的四壁之中的。在此之前,在我的一生中,我的每一个春天,每一个决定,每一间屋子,每一场宿醉,每一个深思熟虑和不假思索的时刻,都把我引向了这里。我的四壁不会轻易坍塌,因为我还在争取我的自由与生存。但生存的动力究竟来自何方,我并不确定。 如今,我倒是有了解释。我不喜欢自己试图理解的毛病,那种总想从现象看到本质的癖好。只是一旦形成了这种恶习,就很难不把所有的个人经验视成文本证据,颠来倒去,反复琢磨。今年夏天跟去年不一样,到处都是活动。有场活动的主题是“世界青年”。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每年都在四处游荡,谈起世界来当然口若悬河,信口胡言。活动结束后,有一个念头突然像绳索一样绑住了我的思绪,一根银灰色的直线,锁上了此前的四壁:穷人不大可能是世界青年。 这个念头能为我的经验和我的故事带来的解释很简单。那就是,假如我的叙事有一个核心的冲突,那依然是阶层的冲突。这个冲突在《人工湖》里挺明显的,只是它会被其他灰色调的冲突一层层反复涂抹:情感、性别、政治。就像我喜欢在这个故事和其他故事里重复的那句名言:“有人在灰色上涂抹灰色。”我不是说我突然变成了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我一直是马克思主义者),我只是认识到,我所有侃侃而谈的过往、如今和未来,不过是被资本与阶层赋能的世界经验。这些经验会渗透到我的文字里,会渗透到每一个微小的意象,比如此文开篇有关葡萄酒年份的小资的隐喻。 不过,在近年,我还意识到了一件事:不涉及或者刻意排斥政治的阶层经验,永远是无力的。它像夏日里的一地浓荫,灰,舒适,无力。无力得令人窒息。我的确想走出这抹浓荫,这抹灰色。我想走进烈日当头的真实。但我知道,如果要走出去,我必须先一头扎入,重新跳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