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夏天住在德国小城勒沃库森，属于老鲁尔区，宿舍正对着一片辽阔的草地，除了遛狗的人，常客是成群的喜鹊和巡回马戏团，我始终没去看过表演，多数情况下，这里十分静谧，我需要乘城际火车，去我所交换的科隆大学上课。太阳凶猛的时候，我躺在草上，不远矗立一座1902年建成的水塔，当时供帝国铁路工人烧水洗澡，如今表皮涂鸦小丑，作纪念物。阳光越过水塔照向我，这时候，我怀念东北，惦记一些人，这时候，记忆推我到无埃之境，仿佛看到旧工厂孤独的烟囱，叙述成为必要，用了五天，《夜游神》在这片草地完成。
    向来作者自述叙事原委，由头千种，好的小说，勾连生命、记忆、真实，砸骨连筋，若不打隐谜，我说，这是一篇关于小说做法的小说，由四篇退稿信和四段小说形成。当人物掌握了叙事，她们的生命便进入自在的广域，我庆幸她们有笔，可在伤痛时沉默，欢快时舞蹈，我猜测她们的初衷和所得的慰藉，有一点我肯定：命运未得眷顾时，可依靠的，是故事如何讲述。
    至于我，至少要说两件事，我的祖母来自哈尔滨，我的书写是对一群受伤的东北女工的敬意；前年我担任实习编辑，每写退稿信时，我坐在上了年头的办公室，想象一辈辈作者的苦心，常不忍冷拒，随附几笔，希望远处可以重整旗鼓，变化叙述。同时，我也苦于发表，逐渐，也不投稿，封存作品，积累数篇，小说的读者只有我自己。慢慢我坚信聆听自己的呼吸，为自己叙事，让我空前自由而真实。
    小说写完后，我斗胆发给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此前从无交集。我去信邀请她，为我在复旦创意写作创办的猫头鹰小说会作点评嘉宾，会后，她回信鼓励我：你能短时间写出这样的作品，文字没有半点松懈，潜力是摆在那里的，希望你好好珍惜，让它燃烧起来。千万不要气馁，不妨向未来的自己借点儿底气。你既然会“硬着头皮”主动联系我，这多少说明你是一个勇敢和坚决的人，这路你一定走得下去。
    此刻我想，所有的勇敢都来自于一切关于生命的故事，以叙述的变化，洗刷旧迹，连通记忆和未来，就像小说最后一章，当故事以警察的口吻再次诉说，我发现，伤痛的过往被重新选择，明亮的未来形成新的岛屿，我最终明白：我们如何活着，便如何讲述，因为故事远未说完。（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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