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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潇:我相信无边的包容力——李浩小说阅读印象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青年报》 萧潇 参加讨论


    李浩对待文学,像一个执拗可怖的影子情人。这注定不是一场寻常的恋情。
    起先,他忙着“耍花枪”,倾倒于文学的“无用”特质,恰似那汹涌不息的无条件的爱。炮制短篇小说的李浩是一个搭积木的可爱少年,犹如莎剧里可爱的仲夏仙子。它们毫无人性,也全无兽性,它们不老不死,万般幻化。于是和那群“好哭包”男作家们相比,李浩显得神清气爽。当他们酣畅地摩挲自我,以人类活软的身躯向神卖弄的时候,李浩预备负重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欣欣然跑去跟神较量。这行为或许有些滑稽,浑愣,他或许冥顽不灵,却从不自怨自艾。
    李浩轻蔑地掠过自我,对待“与生俱来”,他心狠手辣。他从胞衣之上轻巧地金蝉脱壳,或许因为他早早地习惯了踮脚眺望。那里有尤瑟纳尔的哈德良皇帝,马尔克斯的迷宫将军。他看到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在扑腾翅膀,却不知道杜拉斯和昆德拉不怀好意:一个拉着他困顿地另起一行,一个教唆他往文本中丢进警句弹头。
    然而无论如何,仙子时期的李浩生机勃勃,中短篇小说里的人物,个个是衔玉而生的了不起的漫游者。他们乔张造致地出演悲喜,在一层疑似真理的滤镜下,盈盈闪烁。
    《旧时代》像是积木少年最得心应手的时光。
    “怎么样,是什么会啊?”
    “镇上来文件了,说要消灭无用。”
    李浩如此简练沉着地挟持荒诞,像是举了义的《狂人日记》。于是读者因时就势进入城堡,一些可以承受的陌生惊悚得像一团黑猫般倚在肩头,你和你的惊悚恰好一起兴奋地观看他的演化游戏。在故事的线索上它像一道规则递进的数学题,在每个空格里却可以放进叮叮咚咚的想象力。父亲是御用玩偶,哥哥是个闯祸鬼。神出鬼没的比喻,煞有介事的细节,惊讶的神情,“他神秘得像一只蝙蝠”,这正是仙子们热衷的那种玩意:轻易、随机而又兴致勃勃;万物静谧,业力轮回,都来给我变成一个赶走呵欠的恶作剧。
    《爷爷的债务》绝不是写什么现实。就算有一些当下的影子,那也是用来丰富文本的用来互文的无数个层面中的一个花招。李浩还没打算向现实主义低头。所以,《爷爷的债务》里的爷爷,必定不是莫言的“我爷爷”。那一包肝肠寸断的钱,也并不能在现世购买到任何有用的物品。它甚至都不象征着钱本身。它是仙子的试剂杯里投去的又一颗史前石子。石子在湖面跳跃,击破一片水面,李浩将沉着地注视它和水的胶着,一直沉到深处,回归到另一个短暂的平静。
    一般性的写作,我们用所有词藻来丰富一个故事,李浩则反过来,他喜欢用一整个故事来诠释一个词语。我猜他忽然被“债务”这个词迷住了。而“爷爷”则是“父亲玩偶”的背影。于是爷爷的债务,注定是整个人类的债务。于是现世的一切都绕着这个题目飞旋起来,仙子开始编制他的世界。
    李浩的中短篇有很憨厚的脾气,有很亲和的面孔,“芭比芭比”,事事好奇,却又与世无争。他支起头脑的天线接收所有事物,可以联想,可以拆卸,也可以嫁接。可以蛮横地象征,可以牵强附会。在一派烟火缭绕的浮世绘小说中间,它们显得格外狐媚、顽皮。
    《一次计划中的月球旅行》和《A城捕蝇行动》,是仙子最兴奋而欢愉的午后杰作,是被拈花之指轻触而开的仙子的乐园。不必回避,它是“一件事先张扬的”,“穿过交叉小径的”,“宇宙奇趣的”事件,然而他能如此活灵活现地完成这件文学仿生学,照样值得惊叹。它像一首惬意的饶舌歌曲,不必拼命地诉说心声,便让你如瘾君子般在重复的鼓点里舒适荡漾,“那天晚上只有约瑟夫格尔没有来到小广场。他不来我们更好看月亮,那将是约瑟夫格尔的月亮,他要是还在我们身边我们就没有那种感觉,只有他约瑟夫格尔不再这里,才不会对我们的兴致造成破坏。那天的天气很凉,我们穿着单衣在月光的下面发抖,但是没有谁提前离开,离开我们小广场上空的月亮。”
    一只苍蝇落在了A城,李浩翻开了维特根斯坦的书。“给捕蝇瓶中的苍蝇指明飞出去的途径”,那么,我们就反过来一试身手。我料想他在草稿纸上列出了所有的可能性。他擅长分类,尤其爱好在起点终点间罗列复杂而有序的障碍物。障碍物的选择他有所偏颇,因为他常常对大爷大妈的烦恼了然于胸,明晓处级以下官僚的诡计,却不太摸得清少妇的坤包和不法商贩的柜台里都塞了些什么。“我”在后半段忽然出现,实在吓人一跳。然而A城毕竟是A城,无论何事何人,被他吹口气,都能安放得平稳整洁。
    越接近丛林里的仙境,他写得越得心应手,越切近七情六欲的人间,越让他不知所措。我们无法想象李浩为了不是“伟大”或“他人”的缘故而掉泪,但或许我们可以在《在路上》截获些许与爱情相关的柔情蜜意,去探望那个曾经心事重重的李浩。
    这趟去往A城的车,理应像科塔萨尔的《公共汽车》那样驶向荒诞。而他竟然慷慨地让它留在了现实主义里,于是我猜测这里头有他真切的爱情。不过他往车上塞满隐喻的企图每每昭然若揭,也仍旧无法忘怀迷恋空白格的玛格丽特·杜拉斯……也罢,你看他已经“接过纸,擦擦泪水”了。他用数学等式的方式记录爱情里的思念情绪,竟然有种笨拙的生动;中年女人的两句完美的台词“我丈夫也是这种人”、“我是二婚”,显著地提升了戏剧性;他也不经意地暴露了自己见识女人的极致宽幅:从温良的妻子到妓女,中间勉强站着一位爱恨交织的情人。女性读者会怅然若失:这位男作家如果不爱文学,他一定什么也不爱了。
    父亲和时间,是李浩肩头的两座大山。当时间到达长篇,页码的庞大身躯无法藏在仙子的伎俩后头,父亲便开始板起面孔。某种暗黑的气流挑逗着丑岁月,在他心底蠢蠢欲动。他首先蔑视物质。他也没工夫寄情山水。他不耐烦一时的焦虑,匆匆忽略一个人的挣扎、领悟或升华。他看不上前世的恨,今生的爱,因为他看见了更恐怖的时间。他要跟时间来一次总的对决——用他建筑的既大又小的世界,以卵击石。
    他或许想要拥抱一种痛,将仙子的欢乐淋上一抹娇艳的粘稠的人血。而这魔法像是犯了戒,“父亲”徒然越来越庞大、膨胀,他持续地屏气凝神地以过分的傲慢去吮吸“恶”的养料,我们眼见那位苍老、诚恳、并背负债务的父亲,反被“恶”吞噬、扭曲,并挣扎成一个荒芜的悾悾暴君。他胸怀天下,却涂炭生灵。
    在长篇的野心之下,李浩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暴君。一个隐喻强迫症患者,带着顽固而甜蜜的被迫害妄想。文学变成他软禁的一个姑娘。他依然深情。他穷尽解数呵护着她,却并不自知地在逼迫她守节。他奉出五花八门的玩具,却并不奏效。少女心痒难耐,无法释放滚烫的身体和激情。他紧紧抓牢她,用“教师”、“合唱”、“镜子”,一块块生硬冰冷的金属色词汇包围她,牵引她反复流连结论的废墟,仿佛唯有此举才能万无一失。
    我们像搜集癖一样喜欢李浩的短篇,却不能将终身托付给一个怪物。当时间不是一杯咖啡的热度,“一袋烟的工夫”,我们会不可抗拒地返回血肉之躯。那些镜子反射的斑斓的光,那些迷人的手帐拼贴,那些乔张造致的四重奏,都成了一种华丽的囚禁。
    李浩的野心大到了包裹所有现世,就像他平和敦厚的个性;就像佛的面容,超脱傲慢的傲慢,仿佛轻匀无物。也许思想的背后仍旧是情感的病症。你常见到李浩挥汗如雨,匆匆忙忙,他却并不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卡内蒂《迷惘》里的基恩博士,他活在他的脑袋里。而他的智性如此纯粹干净,冥顽执拗,可以穿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长枪短炮。我不知道还有谁在玩李浩的这套把戏,我也不知道前景和未来会怎么走向,但我相信神的无边的包容力,就算我们从一个荒谬开始,也未必不能到达光明的彼岸。
    在日常的时间,我们嘲讽李浩,轻描淡写他的真诚,嬉笑怒骂他的高尚。但在现实带来的绝望面前,我们会想到李浩,他或许已用刻苦和热情获取了天示,悄悄装载了一艘诺亚方舟,将在某个天象之下,静静地在喜马拉雅山升起。届时,普天同庆,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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