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伊始,林那北曾以“北北”之名撰文,作家不愿声嘶力竭地表述对人、事、物的观点,她更愿意不动声色地将情感融入文章的肌理,去展示不同个体的生命体验和精神世界,以绵密的笔法描述日常人际往来时的内心潜流,以及都市生活里现代人惶惶终日的精神面貌。对比第一部长篇小说《蔷薇前面》个人成长经验的表述,《娥眉》《锦衣玉食》对生活细节的描绘更加真切,《剑问》《我的唐山》向历史的纵深处掘进,人物的命运在时间洪流中起起伏伏。长篇新作《每天挖地不止》在历史和现实双线交织结构中,讲述福州谢家大院和青江村乌瓦大院里几代人的曲折命运和他们无法言说的生命痛楚,思索个体命运与时代环境的紧密关联。随着作家写作经验日益积累,小说的叙述结构和情节安排愈加完善,文本涉及的时空跨度也在逐渐增大,体现出林那北架构文本、描绘时代景象、刻画人物群像的创作功力。作家以探寻追问的言说姿态,思考现实生活和历史脉络中存在的内在逻辑,作家对闽地的地理环境、民俗风物的细致描述,使得小说字里行间散发着闽地文化独特的人文气息。 一 探寻与追问:文本叙述的言说姿态 现实世界充斥着繁多而复杂的生活景象,每个人都处在无数信息的裹挟中以至难以破除自身的阈限,艰难的生存处境也无法给人提供闲暇去找寻生命的本真与价值,人们多是在忙忙碌碌中练就立命技能、获得立身之所。或许,文学的价值就在于坚守“寻找”的姿态,以文为矛向社会进行发问、持续叩响真理的大门,以虚构的方式表现人性深处隐幽的角落。“寻找”一直是林那北小说的叙事内核,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一个扑朔迷离的消息都有可能成为人生的转折点,作家就是在探寻和追问中,去获得对生活、生命的本质性认知。 她的一些作围绕物件的寻找展开叙述,关注的重心仍是由物引发的人心波动,正如《剑问》里那把越王勾践的青铜剑、《每天挖地不止》中藏有谢家珍宝的铁罐,既是众人争夺和找寻的对象,也是打破平静生活和搅乱人际关系的症结所在。这些可能存在的宝物激起人们对意外之财的占有欲望,从而引发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小说《剑问》中吴子琛本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因恩师被捕从北平返回福州寻找青铜剑的下落,并设计嫁给李百沛;流散在天南海北的老二李宗汉、老三李宗启为找到古剑,重新回到状元巷二十九号的李家大院。一开始,每个人都是出于私心去寻剑,但随着时局的变化,青铜剑的争夺成为各方政治势力的博弈。李宗汉受到主家吴仁河的指派回到状元巷,而吴仁河背后是日本军方势力;李宗启躲避追捕逃到闽西当土匪,曾支援路四眼带领的红军部队进行反“围剿”斗争,金狮山上的土匪也多被收编进红军队伍;吴子琛是五四文化洗礼下的新青年,她热心国家大事、有勇有谋,其父吴仁海也是一位爱国商人,吴家父女代表了当时思想进步的民主力量。作家重在描绘不同人物寻剑的心理变化,因一把青铜剑的消息,搅乱了李家安定的生活,甚至引起多股势力的角逐,但众人费尽心力只是找到一本千疮百孔的古籍,记载了模棱两可的寻剑方式,青铜剑是否存在、安放于何处却无法知晓。 同样,新作《每天挖地不止》也是在家族宝物的搜寻中显现人心的复杂曲折。谢家乌瓦大院的日常开销主要由祖父赵礼成下南洋赚取,赵礼成凭借在姜记漆艺行习得的精湛手艺立足槟城,雇了做“番批”生意的水客把钱和信带回青江村。祖母谢春妹勤于持家,用丈夫汇来的钱财置办田产和随身细软,规划修建了阔大恢弘的乌瓦大院。赵聪圣、赵聪明兄弟二人没有制作漆器和经商的天赋,有着与父母绝然不同的生命轨迹。赵聪圣凭借过人学识考取海军学校成为一舰之长,却在一场海战中遭遇日军飞机轰炸,身体落下残疾,失去了生育能力;弟弟赵聪明自小体弱多病,在母亲的庇佑下长大,没能学会一项立身技能,一生唯唯诺诺。赵定力是赵聪明和何燕贞的第三个孩子,为了留住老伴于淑钦不让她去北京,赵定力编造了祖母谢春妹曾留下一罐财物的谎言,但铁罐到底在哪里、藏了什么却不知道。当初于淑钦的两个孩子看到赵定力太过贫穷,不愿意接纳这个继父,在听到铁罐的消息后都转变了态度,还住到乌瓦大院督促着挖铁罐。赵定力的第一任妻子李翠月背负巨额债务,想让赵定力念着当年情义帮她还债,重新回到当初逃离的乌瓦大院。在遭遇铁罐带来的变故后,赵定力看待情感、钱财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更珍惜充满温暖和爱意的生活,更加明了财富的积攒和流散都自有归去,当年大伯赵聪圣确实继承了祖母绝大多数的财产,最后却因这些珠宝古董落得家破人亡,一个莫须有的铁罐已经搞得人心惶惶,更何况是真的获得意外之财。对于赵定力和于淑钦来说,铁罐存在与否不再重要,平淡安稳才是最珍贵的。长篇小说《剑问》《每天挖地不止》从物的寻找出发,落脚于人面对财富的多种面貌、多重心理,两个文本的历史背景、叙事结构不尽相同,但在互文对照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作家洞察人性、辨析是非的创作旨要。 在与评论家马季的对谈时,林那北曾说“人心的复杂导致了世界的复杂与动荡。一转身,可能就会突然撞上某种意外,于是另一个空间迅速打开,生活立即就难以控制地往另一条陌生的道上奔驶而去了,日子迅速面目全非。”(林那北,马季.林那北:看似平常也曲折[J].大家,2008(5):81.)在作家看来,这些偶然发生的意外是改变人物命运走向的关键,一旦生活遭遇转折人物的心灵世界不可避免要发生振动。小说《肾虚》写到因医院误诊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齐跃强是杂志社的摄影师,正是年轻气壮的时候却被诊断为尿毒症;主编刘成九受到这个消息的冲击,怀疑自己身体也有不为人知的隐疾,奔走于不同的医院进行检查;同事老卞看到齐跃强在医院绝望无助的处境,决心把全部积蓄掏出筹建基金会去帮助病人,齐跃强、刘成九、老卞的心态因为这次误诊发生变化,逐渐偏离了原先的生活轨迹。《仰头一看》里那个被铁片误伤左眼的孩童徐明,受伤之后再也没能恢复正常视力,他的家庭和人生至此被蒙上阴影。时隔多年,两个肇事者却是飞黄腾达,徐明的母亲、妻子、儿子深感命运不公,通过不同的方式寻求心理补偿、进行反击,但却于事无补。《晋安河》中有精神洁癖的女性木穗,希望通过洁身自好来对抗污糟肮脏的社会和带有欺瞒性质的婚姻,木穗不仅要求周围环境要保持洁净,还以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丈夫精神世界的纯洁。夫妻二人的生活本是平平淡淡,但三山下河救起一个女孩之后,木穗对三山救人的动机表示怀疑,两个人的婚姻变得岌岌可危。一次误诊、一次误伤、一次救人,这些偶然的事件成为他们人生的转折点,林那北往往借助人物之口进行发问——生活背后到底潜藏着怎样的危机,以日常化的叙述口吻展现人物内心世界与外在环境的对话关系,在环环相扣中展示人的心理活动和精神世界的繁复。“过程很多时候比结果更重要,比事物的存在本身(而非表象)更重要。人们既然很多时候对自己和世界,并不真正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意识,寻找过程本身显示出其意义来:其既表明结果的虚妄和难以获得,又表明对表象世界的始终如一的审视与批判。”(徐勇.本真性、绝望感与文学的可能性命题——关于林那北的小说[J].南方文坛,2021,(5):166.)在林那北的小说中,极少见到充满英雄豪气、处事果断坚决的主人公,常见匍匐生活、苦苦寻觅方向的普通人,他们或受制于经济条件无力改变现状,或无法治愈精神创伤与自我和解;也有一些人能做到清醒认知现实而不庸人自扰,冷眼旁观一切不合理的现象,能够坚守本心、执着思考生命的本质,向一切荒诞和虚无做出无言的抵抗,去应对生活中出现的意外和变故。 寻觅的过程和结果被各种不确定性因素左右,正如每个人物会突发偶然事件改变他们原有的期许,看似荒诞的故事中却有生活的真实质感,映照出人性的复杂和难以琢磨。作家林那北以探寻和追问的言说姿态描写人物面临多重压力、多种选择的内心挣扎,执着揭示他们精神世界出现裂变的原因。 二 历史与现实:认知生活的两种视角 林那北似乎具备两副笔墨,一面记录现实生活、直面社会问题,城乡发展中出现的矛盾、底层群众的生存挣扎、现代人难以言表的精神痛苦都是作家关注的重心,深刻冷峻的笔调中带着一丝戏谑和反讽,冷到深处便感受到作家炙热的内心。另一面以温情的眼光回望历史,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刻画鲜活的人物形象,福建、台湾、南洋都是人物活动的地理空间,作家描写他们为了寻求生路跨越海洋到达陌生彼岸的艰辛历程,以及对家园故土的怀念与依恋,作家在个体生命的叙述中、在动态的历史进程中寻找生而为人的价值。 林那北认为文学的任务是“穿过日常,悍然抵达精神层面,仔细分辨那里的幽深曲折、蜿蜒逶迤”,(林那北,刘小新.写作的领导是自己的内心——林那北、刘小新对话[J].时代文学,2011(3):48.)在她的文学实践中,可以看到作家为了“抵达精神层面”所做出的种种努力。林那北长于书写生活的人情冷暖,在具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场景叙述中,表现人际往来时内心的曲折变化。每个人物都有特定的成长环境、身份背景和关系网络,其中,家庭的婚姻关系、两代人的代际冲突是林那北深入生活的切口。《锦衣玉食》描写了看似富足和谐的家庭背后千疮百孔的现状,夫妻之间本应互相理解、彼此扶持,但柳静、李荔枝、余致素与各自丈夫的隔阂却随着年岁增加而加深,每个人都带着过往的记忆和内心隐痛负重前行。相比《锦衣玉食》外在美满实则残缺的家庭关系,《右手握拍》李威一家人的生活是琐碎而真实的,妻子杜若怀孕后诱发了心脏疾病,李威只能承担起家里重担,把更多精力放在照顾妻子和两个儿子身上,虽然也会面临捉襟见肘的窘态,但一家四口仍然相互体谅,让艰辛的生活多了一丝暖色。林那北在写到年青一代的婚姻观念时,往往从原生家庭出发寻找原因。《床上的陈清》里面对丈夫陈清的多次出轨却未提出离婚的俞小静,在彼此妥协中度过了一生,俞小静每天忙于练功和排练舞蹈,有着超乎常人的艺术追求,却不擅于经营家庭。大女儿和二女儿从小被寄养在乡下,长时间分隔两地生活,已经失去了血缘自带的亲昵,只剩下疏离和不解;三女儿幼年目睹父亲被母亲捉奸在床的场景,长大后对婚姻没有热情甚至惧怕建立亲密关系。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婚姻状况深深影响了三个女儿的婚姻观、人生观,留下了不可弥合的心灵创伤。 城市生活是林那北小说的主要创作题材,同时,作家还关注乡村发展现状,以及农民进入城市后在物质、精神层面遭受的双重困顿。《龙舟》《花生是贼》《有病》《玫瑰开在我父亲怀里》《双十一》等作品写到保安、民工、门卫、保洁员靠卖力气求生的情形,还有社会边缘人群可怜亦可悲的遭际。与这些纪实色彩浓烈的小说相比,《道口事件》更像是抒发乡情的内心独白,表达作家对未来乡村建设的期许。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展开叙述,“我”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下走出山区成为一名大学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每逢假期都会打工挣取生活费,希望毕业了能留在城里安家工作,但父亲的突然离世改变了“我”原先的想法。父亲为了救人被驶来的火车撞飞,村里人都认为这只是一次事故,没人认可父亲救人的举动,只有“我”坚持要为父亲讨回公理,在县长接待日那天“我”进行了申诉,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并得到妥善解决。在经历家庭变故后,“我”重新审视这片土地,城市日新月异而山村却依然贫穷落后,于是,“我”决心学业有成后回到家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走出山区又决定再次回到这里的原因是对乡村和亲人的挂念,“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见识外面的世界,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期盼着乡村能有更美好的图景。 在这些涉及城市、乡村现状的作品中,可以发现作家突破自我经验阈限的努力,曾经的记者身份促使林那北接触到更广阔的社会面,也让她能以相对客观、中正的立场去看待生活的种种问题,去理解不同生活环境、家庭背景的人所做出的人生选择。即使社会有昏暗肮脏的一面,但作家总能发现普通人身上具备的善意和人性的光亮,总能为那些精神世界发生裂变、信念崩塌的人厘清问题根源,寻求与自我和解、接纳世界的途径。观照现实一直是林那北创作的追求所在,而历史的视角则帮助作家走进时代深处,揭开被尘封已久的历史,发现其中幽深别致的沧桑故事。作家用艺术想象和精巧的构思激活了历史记忆,故事里的历史人物在作家笔下重新焕发生命活力。在《我的唐山》《蓝衫》《南北货行》等作品中,先辈们过台湾、下南洋谋求生路的历史,清末民初的民族抗争史,以及充满血泪的抗日战争史,都是作家进行历史叙述的广阔背景,文中弥漫着忧伤悲愤、壮怀激烈的情愫,命运参差的人物迎面而来,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着不一样的人生剧情。个体无法规避时代赋予他们的职责,也无法脱离历史规律而存在,作家便是在个体偶然的遭遇中寻找历史发展的必然。 长篇小说《我的唐山》以恢弘的历史气度描写了闽台先辈移居垦荒的艰辛历程,有人为了发财致富到台湾开垦荒地,经历九死一生的磨难后安居岛上;也有人为了寻找亲人远渡海峡,但亲人的踪迹却难以寻得,只能一边谋生一边寻找。林那北在撰写历史著作《过台湾》时阅读了大量文献资料,《我的唐山》就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进行的虚构和想象,小说以列强对台湾持续多年的侵略和掠夺为背景,讲述了陈浩年、秦海庭、曲普莲、陈浩月因灾难和战乱经受的悲欢离合,“林那北在开阔的精神视野中将私人温暖的自我述说穿插在宏大沉重的历史叙事间,富有想象力的历史叙述饱含着具有现实性价值的人文关怀,丰富了女性文学的复杂性和广阔性。”(林丹娅,周师师.福建女作家现代文学图谱概观[J].东南学术,2018,(2):215.)每个人物的命运彼此交错共生,而个人的命运又和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每天挖地不止》采用现实、历史双线交织的叙事结构,在赵定力、赵聪圣、李翠月等人物视角的转换中,书写青江村乌瓦大院的前世今生,以写实的文字记录福州城、青江村的城乡发展变化。在描写赵定力与于淑钦的现实生活时,作家侧重表现两代人围绕铁罐产生的意见纠纷;当赵定力讲述家族历史和铁罐来源时,则采用回溯的目光审视谢家、赵家的百年兴衰,以及动荡的社会环境里普通民众不甚平顺的人生。在历史与现实纵横交织的叙述中,谢家、赵家、姜家的家族脉络和人物谱系也被勾勒出来。 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理解历史、关照现实的视角,对于林那北而言,宏大广阔的历史现场与细碎的日常生活同等重要,关键在于认知庞杂现象背后的逻辑,体悟心灵深处的幽暗曲折,“那些已经司空见惯的生活逻辑,肯定隐藏着另一个更幽远深长的面目与更厚重坚实的灵魂,用什么样的文字去发现与重新建构,是作为写作者终其一生的求索。”(林那北.文学出现在每一个山重水复的转弯处[J].长江文艺,2016,(4):1.)作家以不同的叙述方式和观照视角去认知生活,厘清繁多信息背后的逻辑关系,重现历史往事和现实世界的种种状况。 三 民居与风物:闽地文化的意蕴指向 阅读林那北的散文集《三坊七巷》《宣传队,运动队》、小说《剑问》《我的唐山》《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每天挖地不止》,总会感受到作家笔下闽地文化的深厚意蕴,三坊七巷里流传的历史故事、纵横交错的传统民居、流传至今的民间工艺品都在向后人展示着福州蕴藏的人文风韵。林那北对“地方感”的把握源于自身的地域归属感,她将福州城的风土人情、民间风物、传统建筑、名人典故纳入书写范围,从而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感。 作家曾编写福州的地方志,在翻阅这座城的历史资料时,作家一直在思索并感受文字里的人生况味,“这一块土地有过怎样的悲喜哀乐?有过怎样的呼吸吐纳?有过怎样的飞扬与沉沦?其实读一读,会读出另一种意味深长的人生况味。被群山团团揽拥在怀的福州城,有纵横的河流温暖交织,有浓密的榕树从容装饰。年复一年,花自逍遥开,云自恬淡飘,起伏的曲线山墙映照出人文情怀葱茏的闽都文化。”(林那北.三坊七巷·后记[M].福州:海峡书局,2011:197.)城内的一街一巷、路旁榕树的兴荣、缓缓流淌的晋安河,见证了缓慢悠长的岁月中人事的变幻无常,而人物的故事就嵌刻在古屋的朱门上、坊巷的老墙里。《剑问》以风火墙、石牌坊、左牌堵三种福州传统民居中常见的建筑构件作为章节标题,这种陌生化的章节命名方式,既暗含了众人在这些构件中寻找青铜剑的故事情节,又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进一步了解闽派建筑的房屋构造和文化意蕴。状元巷二十九号是明末修建的宅院,“三进三开,面阔五间,基座坚固,柱础完整,廊榭齐全,厚厚的马鞍形风火墙团团一围,围出一个宽阔的大宅院”(林那北.剑问[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9.),院子里木制构件虽已破败不堪,但整体结构依然完好,李依浩雇人修缮后,披谢环廊、隔扇窗棂、斗拱挂落、牌堵泥塑也都焕然一新。其中,李家宅院马鞍形的风火墙是闽派建筑的标志性元素,墙面被工匠灌了糯米汤形成三合土筑,几百年过去依旧坚固敦实;墙上高高挑起的鹊尾翘脊随着房屋起伏呈流线状,与白色的墙身合二为一。风火墙既有较高的审美艺术价值,又能起到围合宅院、防火御风的作用,同时还隐含着居住者祈求吉祥如意的人生夙愿,遂是闽地文化重要的载体之一。 在散文集《三坊七巷》中,林那北将寻访故居的心得感受转换成古意盎然的散文,每间宅院曾居住过的历史名人,诸如思想启蒙者严复、晚清名臣沈葆桢、“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等,他们的生平事迹和流传在坊间的传奇故事,与古朴幽静的坊巷、街边葱茏的榕树、传统的建筑民居共同构成了闽地文化的基底。不论是关涉福州的历史文化散文,还是以闽台地区为创作内容的家族小说、历史小说,在林那北的笔端,现实存在的物质空间与作家文字建构的文本空间构成了相互映照的关系,散文、小说的地理空间融入了作家真切的情感体悟和人文关照。《每天挖地不止》不仅细致描绘了乌瓦大院、谢家大院的院落分布,还把人物的身份、性格、命运与房屋的物件摆设、地理位置结合起来进行叙述。小说里谢春妹的母亲姜燕姑是南后街鱼丸店的小女儿,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灯笼店陈家留学归来的陈依弟,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父母就把她许给了春来药铺的大夫谢瑞林为妾;燕姑想跟随陈依弟一起到天津谋生,但到灯笼店才知道陈依弟已有婚约,那天赠送蓝花楹树苗也是偶然,并不是向她表露情意。知晓事情原委的燕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顺从父母之命嫁给谢瑞林。生下谢春妹后又怀上一个男孩,但遭遇难产、大出血,之后不能怀孕,她也不愿再生,加上她性格恬淡,又不愿曲意逢迎,于是自主搬到谢家大院曾经储藏药材的屋子里,孤零零的却也清净自在。姜氏一直渴望走出自己生活的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和光景,但终生都被拘束在宅院里,目送身边的人陆续离开。女儿谢春妹成年后嫁往青江村,从小养在跟前的外孙赵聪圣长大了也外出求学。宽阔宏伟的谢家大院只有后院这小小一块天地是姜燕姑的,她没有学识也未曾见过世面,漫长而短暂的人生其实并无多少趣味,深宅孤寂的日月里多是与自己栽种的蓝花楹为伴,度过岁岁年年。三坊七巷的古老宅院里,不仅有历史名人传奇曲折的故事,还有像姜燕姑这样被时光遗忘的传统女性,不存在于任何史书当中,幸而作家用文学的方式表现了她们无言又无奈的一生。 林那北小说创作题材的丰富与作家多变的身份有关,如果说记者、编辑、大型纪录片撰稿人的工作经历扩展了林那北接纳生活的广度,那么画家的身份则显示出作家对色彩的敏感度和创作漆画的艺术潜质。福州有“中国脱胎漆艺之都”的称谓,脱胎漆器带有浓郁的闽地特色和极高的艺术价值。作家是土生土长的福州人,对漆器和漆匠的故事熟捻于心,学习漆画的契机促使作家创作了“漆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小说对大漆、漆器、漆艺背后的文化内涵进行深入挖掘,进而思考漆性和人性的内在关联。其中,不乏对漆器制作工艺、成型过程的细致描摹,“黏泥塑成器物的胚胎,用漆把苎麻布一层层裱褙上去,放进阴房阴干了,然后沉进水里,泥在水中渐渐软化,被淘尽褪去,留下的是裱上去的漆布雏形,接下去刮上瓦灰底,砂纸打磨,重新髹上漆,嵌银上彩,再阴干,再打磨,最后揩了青提了妆,才算终于完工,这个过程用了近半年,共有三十多道工序,不能急,必须慢慢来。”(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46.)作家兴致勃勃描绘出漆器从泥塑到完工的整个过程,一件上好的漆器凝聚着匠人对艺术的极致追求,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精准、严格对待,失之毫厘则差之千里,缺一点分寸、差一点研磨都会使漆器气韵全失。乌瓦大院的整扇莲花门就是谢春妹用大漆研磨出来的,还有脱胎漆碗、木胚漆盒、漆屏风、漆花瓶等等,不仅结实耐用还具有极高欣赏价值。“漆有魂有骨,不迁就不屈服不敷衍,它必须按自己心意走,外力所有费尽心机的操纵,最终都被它拼死以脱落开裂反抗掉,玉石俱焚又如何,不过一死;漆包容一切,上至黄金珠宝,下至瓦灰、木屑,都能诚意接纳,漆面却不能沾一点尘,太冷不行太热不行太干燥更不行,苛刻是对人,也对己。”(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262.)人与物彼此交感,大漆的特性与谢春妹的性格是如此相似,她将自己的情感、心血全部投入漆器的制作,漆器也以极出色的面相呈现到她眼前。“在漆香中慢慢安静”(林那北.在漆香中慢慢安静[N].文艺报,2016.03.18.),每一件漆器都容纳了谢春妹对漆艺、人生、命运的思考,追求漆艺的完美是她平庸无趣、并不顺意的生活里唯一的光亮,更是她生命的救赎。 作家在描述这些带有文化意指和历史内涵的事物时,极力捕捉生活的细节,同时也在努力深入这片土地的内里,通过走访三坊七巷里错落有致的传统民居,发现历史长河中遗留的民间工艺,让读者真切感受到福州的人文魅力。 新时期以来的女性文学呈现出更为多元、多样的面貌,张洁《方舟》《无字》、铁凝《玫瑰门》《笨花》、王安忆《长恨歌》《启蒙时代》等作品以女性的主体意识觉醒和人生遭际为主要内容,书写个体的命运变换、人性挣扎和伦理困境,进而探讨历史意识、权力意志、性别秩序对个人的影响,“直接指向大历史内部的政治、文化、权力和人性的冲突”(洪治纲.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5.)。陈染《与往事干杯》《私人生活》、海男《表演》《身体祭》《情妇》、林白《一个人的战争》《玻璃虫》《致一九七五》等,立足女性的内心活动和精神世界,以极具主观性的生命体验表达对个人存在、物质欲望、两性关系的思考。与陈染、徐坤、林白等同时期作家的私语式表达和个人化写作不同,林那北往往选用客观叙述的方式来展现生活中幽微隐秘的内容,去探寻历史深处不同人物的命运遭际。作家谙悉“深入生活”的文学理念,并不是说作家没有个人经验的感性表达和艺术想象能力,而是因为认识到生活的多种可能和复杂情境,作家不愿过分评价和干涉人物的选择,更多是体谅每个人特定环境下的选择和生存的不易。这些记录了人生苍凉的小说,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作家对待生活和文学的严肃态度,对自我写作的一种严格要求,“小说家本来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人类,他们知识面的宽广度一定会投射在作品里,厚积薄发肯定是个不过时的词语。”(林那北,张莉.休戚与共的精神疑难与困惑[J].小说评论,2018,(2):100.)在林那北看来,生活和写作都不能讨巧,小说家需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去耕耘,不断积累生命体验和创作经验,而不应该急于写出好看、好读的文章,忽略了文学对生命的本真性追求和真理的探寻追问。林那北从观察出发,经过主观感受、记忆淘选达到抒发感悟的境地,作家的态度和判断常常隐入文字,却将历史的纵深感、生活的延展性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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