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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行》的写作，基于震宁兄对初中岁月的追忆，是他在60年后的一次深情回望，人物事件、口角风神无不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读来十分真切。而优秀的小说，必不止于流水账簿般的纪事，如《三国演义》的家国情怀、《水浒传》写造反与招安、《红楼梦》的女儿观，《书生行》的肯綮之处应在于“读书种子”。这个词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教书育人，乃指真书生，指以一己之力自觉担荷中华文明的接续传承，指那份倾心倾注与矢志不移。 “书生”是本书的关键词，是一抹清丽温煦的亮色，内蕴着人性和品节的力量，也发人深省。书中随处流显作者深厚的文史功底。其写地处僻远山区的沂山，却要遥遥入墨：汉武帝时期设县建制，北宋时的沂风书院培养出桂西北唯一的状元，残存的牌楼、城门和夯土城墙，以及多数当地人发自内心的尊师重教，史脉宛然。沂山一中也是渊源有自，经历过私立中学、省立中学，后虽降格为初级中学，仍然聚集着一批来自国内名牌大学的师资。本地人称之为“一中那些书生”，有些戏谑，更多的则是敬重，写来颇为传神。 从宽泛的字义上理解，所有读书人都算书生，学校的老师皆可称书生；而从传扬华夏道统与儒学经典的意义上论，只有那些有理想、有担当、有爱心、有底线的读书人，方可称君子儒，可称真书生。该书中，沂山一中的多数教师热爱教育事业，而老校长韦明熹堪称真书生，儒雅温煦，关键时则能尽力去保护那些骨干教师；图书馆管理员陆费祥是真书生，一生珍惜图书，喜欢爱读书的学生；他喜爱的秦子岩和妻子舒甄好是真书生，两人的学生宁镇扬、秦天民也都具有浓烈的书生情怀……彰显了文明史的一代代引领传扬之绪。 书中的冒副县长曾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讲：“不要以为自己是书生什么都懂，其实，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语出于清代的天才诗人黄景仁，“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刺世兼自嘲，既表露那种腹有诗书、饥肠辘辘的无助感，更谴责当政者的不恤人才。这位县长大概不知其详，否则便不会拿来骂人了。 清朝沿用前明科举制度，以乡试会试为考选官员之正途，满朝朱紫多是书生。翰林院、南书房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各省学政、各地考差皆奉钦命拣发，非进士更难入圈。而满大人常会嫌弃文人酸腐，一些督抚也在密折中指责下属“书生之见”，请求将之改为教职或降革。古往今来，世上都不乏迂拘之人、陈腐之书，却不可归咎于儒家经典，不能归咎于读书之过，更不宜视为读书人的通病。 书气，又作书呆子气、酸腐气，更是贬毁书生的俗词，乾隆在谕旨中斥之尤力，他高度评价书气，说是若能认真向学，浸润酝酿，再追寻义理，持之以恒，书卷气就会成为浩然正气。《书生行》结尾处，原籍湖南的金子卿老师受邀登台，深情朗诵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曲终奏雅，浩然之气回荡于雨夜的校园。 书生群体从来都是斑驳乱离的。聂震宁也写到有些教师迂执古怪，写到周飞的精于算计、林茂坤的巴高望上、谭壮壮的人小鬼大，写到那些匿名的、内容恶毒的大字报，但其主人公皆品性正直、能力超群、干练明爽，为英挺俊伟之士。 追摹历史上的那些著名书生，多是沉静平和的，也擅能隐忍。自尊心过强，一触即跳，孟浪激烈，似乎是书生的标志，实则真书生并非如此。《书生行》中，一中校长韦明熹属于较早参加革命的地下党员，级别要高于县里的领导，但他从不摆老资格，即便在个人遭遇不公时也默默隐忍。秦子岩深受老校长信任，受命以副主任主持教务处工作，虽非所愿仍接受下来，认真负责。而林茂坤后来居上，颐指气使，还处处使坏，他也能顾全大局，持有一个老学生应有的礼貌。 真书生的隐忍并非懦弱，而出于理智。从隐忍到爆发，亦非失去理智，而在于触犯了其所持守的道德底线。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真书生也是大丈夫。聂震宁笔下的一批教书先生，在大是大非面前态度鲜明。第二十七章，林茂坤提议在学生中开展“兴无灭资”运动，要他们联系实际，互相揭发，这时韦校长拍案而起。与他同时的还有兰副校长，也是同样的态度鲜明。第二十八章，林茂坤拿着秦天民梦中喊“国军来啦”大做文章，说是地主仔妄想变天，要开除他的学籍，一贯低调的秦子岩当即予以反驳，并为之奔走分辩。而在老校长和兰副校长被调离、新班子拟将一批骨干教师解任（其中也包括舒甄好）时，已是教务处主任的秦子岩没有争吵，心平气和，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请调报告，说：“舒甄好是不是下放，听组织的决定；我请求调离一中，请组织上尊重我个人意愿。”其实新校长周飞很戒备咄咄逼人的新任副校长林茂坤，有意拉秦子岩一把，甚至愿意介绍舒甄好去县图书馆，但子岩全无此意。隐忍不包括勾兑，真书生从不为个人利益放弃尊严。他的报告是“夫妻相拥哭泣之后”连夜写就的，交上后反而有几分超然。 经典所特具的教育意义，正在于传扬中华民族的数千年优秀传统，造就一代代书生，经典不灭，读书种子就不会断绝。儒家经典、优秀的文史著作，又不仅仅是传播知识和学问，更在于讲述做人做事的道理，树立一个民族的道德标杆。《书生行》有很多动情的细节，可由此得见人的品格节操。聂震宁如实描绘了那个风雨已来的特殊历史时期，又极擅写人，三两笔涂抹，即觉须眉生动。书中重点写一对青年夫妻，写他们颠扑不灭的教育情怀，身处逆境而心地纯良，仍然恪守理想信念，也恪守一介书生的道德底线。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读书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