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山东诸城,有江北乃至全国最大的水产品批发市场——龙海水产城。每年的冬天是它的旺季,尤其临近年关,里面的灯光几乎彻夜不眠。 我妈喜欢吃海鱼,多数时候,我承担了去水产城采购的任务。我喜欢去那里,总感觉那里是人间烟火最为旺盛的地方。那些拖着车子,拉着货物在货车缝隙、人群中间奔跑的人,身上承载的绝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生生不息的顽强和奋斗。这些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半大的孩子。他们穿着笨重的棉衣,手上和脸上几乎都有紫色的冻疮。 去年过年,我回老家时已临近年下。由于疫情防控的缘故,水产城的人比往年少了很多。那天,我去的时候,有个矮瘦的女人在43号冷库门口装货,一箱箱标注30公斤的冻鱼,她搬得毫不吃力,轻车熟路地码进自己庞大的三轮车后斗里。蹬着三轮车走的时候,车斗里的冻鱼像一座山,从后面完全遮住了她。 从头到尾,我没有看到她长得什么样,因为她戴口罩的脸埋在了大衣帽子深处。她的三轮车驶下43号冷库的小坡,吃力地驶向主路时,后背忽然冒出一簇又一簇的羽毛,这些廉价的羽毛飘荡在头顶,给她车后斗里的那座“山”插上了五颜六色的翅膀。是她羽绒服的后背撕裂开了,羽毛们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在这个寒冷的清晨,迎风飘散。女人没有觉察,有个路过的男人拦住她,指给她看那些羽毛。女人似乎笑了一下,从斜跨在胸前的布包里掏出一卷胶带,让男人帮忙把后背的破洞粘起来。男人为她粘着脊梁上的破洞,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人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我问旁边库工那个女人的情况。这个精干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一个虎女人,有的是力气,她来上货,只要看到我们装车卸货,扔下车子就跟我们一起干。去年夏天,帮我们卸马鲛鱼时扭了腰,一个礼拜没去菜市场卖货,傻拉吧唧的。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肉夹馍,得意地说,呶,这也是她给我带的早饭,可会巴结人了。小伙子拿肉夹馍的手伤痕累累,缠满了看不出颜色的胶布,肿胀得像个包子。吃肉夹馍的这一刻,他是满足的。同是底层打工者的他,用随时可以开库门的一点小权利,换取了一份更弱者的巴结。 那天我还没到家,就下起了大雪。看着车外的大雪,我想起那个“虎女人”。不知道她要在雪地里挣扎多久才能到菜市场,也不知道她要费多少心力才能卖掉车斗里的那座“山”。可我从她身上没有看到愁苦和焦虑,她让路人用胶带粘羽绒服上的破洞时,依旧笑得前俯后仰。 我看到过太多用暴躁对抗生活的女人。我曾经在商场遇到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孩子攥着一个塑胶的“恐龙”玩具,乞求她买下来。女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且怒骂着掰孩子的手指,让他放下。孩子把“恐龙”护在怀里,一声不吭地反抗,哪怕女人最后对他拳打脚踢,并且数落日子的艰辛,他也丝毫不为所动。狂躁的女人下手越来越重,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她捶打孩子的“砰砰”声。路过的人小心翼翼地从旁边走过去,没有人吭声。只有一位奶奶从她身边过去时,轻声说了句:都会过去的,别这样。 这句“都会过去的”让女人安静下来。最终她夺下孩子手中的“恐龙”,放回货架,娘俩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这个忽然就能暴怒起来的女人,让我特别难过。我能觉察出她的日子跟那件有着破洞的羽绒服一样,虽然冒出的廉价羽毛飘荡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而她却依然不能脱下把它扔掉。 这些女人们最终变成了《雪夜》中的陈蔚蓝,或者说陈蔚蓝是中国千百个低层女人的缩影,在生活面前,她们隐忍,勤劳,不屈服。同是女性,对于她们身上的这些品质,我有时不忍面对,不甘面对,可不得不面对。 当陈蔚蓝的丈夫宋言想脱离负担沉重的家庭,朝她怒吼“我他妈的就是想在这操蛋的生活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我有错吗我?我不只是父亲,不只是丈夫,我还是我自己”时,陈蔚蓝内心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羡慕”。她也想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光,她也不只是母亲,不只是妻子,她还是她自己!可是她不能跟宋言一样,放弃一切,只去寻找精神的愉悦,只去寻找理想的光。她要承担起家庭的担子,哪怕这副担子让她从一个“曾羞涩和热烈,曾美丽和温婉”的少女,变成了眼下“身材瘦小,眼神凌厉,腮上带有冻疮遗留的一个个紫痕”的暴躁女人,她也从没后悔过。她有的只是对当下自己的状态,“极度的不安和羞愧。” 我心疼陈蔚蓝以及心疼在生活的重压下那些脾气变得暴烈起来的所有女人们,唯有用文字向她们致敬。 年后,我又去了几次龙海水产城,那里的烟火气深深地吸引着我。大概刚过完节的缘故,里面的车辆依旧不多,整个市场空荡荡的。库工们坐在各自的冷库门口,无聊地望着远处发呆。我再也没有碰到过“陈蔚蓝”这个虎女人,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