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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曹县,真实的自己

http://www.newdu.com 2022-07-04 文学报 孙一圣 参加讨论

    关键词:孙一圣
    虚构的曹县,真实的自己(节选)
    文 / 孙一圣
    01
    作为一个写作者,经常会遇到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你为什么会写作?”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能够坚持写作这么久?”我想每个作家都有被问过这样的问题。作家们的回答可能也五花八门。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每次都不一样,因为我也不清楚。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我的答案就只有一个。这个问题和答案或许跟我上学的经历有着某种相似性。
    我上学的经历是我实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因为我复读了四次,高考了五次。末了,还没有第一次高考的分数多,不得不走了一个师范专科院校,去了化学专业的工业分析与检验,简称分检专业。我毕业以后说出去,别人以为我学的是物流行业分拣工作的对口专业。
    高一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个复读了七年的人,对我们而言,他就是一个传说,从来无缘得见。等我一年一年开始复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变作一个不停复读的人,没有尽头,像一个不断死去的人。
    对于高考,我知不道其他省份真实境况到底如何。在山东,高考确实是要难考一些。因此催生了两项产业。
    第一项便是复读,也是很多学习很好和学习不好的学生常见的选择。然而,基本上最多也就是复读两年或者三年。不过,于我来说,这么多年的复读,虽然学习没有多大长进,但也学会了一套欺骗自己的诀窍,否则很难坚持下去。每次复读,我都告诉我复读班的同学们我是第一次复读。虽然老师知晓我的底细,同学们却没有一个知道。
    第二项便是高考移民。爸爸一开始对我寄予厚望,及至后来,他也灰心丧气。为了最后最后一搏,他也想要捞偏门——花钱到外省,办一套户口和学籍,也让我做一回高考移民,这样起码我能考取一个本科走了。爸爸给我找的是陕西省一个偏远小县的高中。我记得为了办户口,我按照爸爸吩咐,专门跑去那个泥泞的县城照相,去办身份证。幸亏,临到高考功亏一篑,没能成功外地高考。
    就像有人问我关于写作一样,后来,也有很多人问我,这么多年不停地高考,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其实,你要上过这么多的高三,也没什么稀奇。看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与其说是一种坚持,不如说是习惯。要不是因为我后来看起来年龄很大了,装年轻再也装不下去,我想我还会一直复读下去的。跟我对为什么能够坚持写作的回答差不多,不过是一种生活。当时,我甚至以为我一辈子要活在学校里了。现在想想,那样的生活,也还真不错。
    2
    在我第三次复读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朋友。他走路外八字,那架势跟别人很不一样,不像要跟人打架,像是要去赤手打死一只虎。因此,我总叫他“武松”。
    本来复读班的同学就很难建立友谊,不但因为时间短,也因为每个复读的同学头顶一座山,无不比应届班更努力学习,没人有闲情逸致。
    武松原本坐在我的前面,后来他赶走了我的第一个同桌,坐在我的边上。我们因为同桌成了朋友以后,发现他之所以想坐这里,不过因为这个位置更近后门,方便逃课。
    此前,无论应届还是复读,我都是班上最努力且从不逃课的老实学生,只是从来学习不好,回回倒数十名以内,也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学生。能让人记住的只有我的名字,孙一圣。他们总是奇怪我的名字,却遗忘了我。不知为何,我与武松做了同桌以后,他很喜欢与我一块儿玩。他常常怂恿我逃课,一开始我并不敢去。后来,慢慢也跟着他逃课去游戏厅或者台球厅了。甚至,还与他一起学起了打群架。打架的时候武松也总把我放在最后一个,打架前跟我说:“甭管我们,要是势头不对你转掉头就跑,越快越好。”没过多久,我也成了一个既坏且差的学生了。
    也就这一年,我经常跟着他出没于曹县城内的大街小巷。这时候,虽然网吧时兴多年,我们几乎不去。只去其他地方,游戏厅的老虎机是我们的最爱,虽然老虎机我们只输不赢。只听说有人中过大奖,游戏币哗啦啦吐不完,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中奖。我们也都知道老板每天晚上都在老虎机的背面调机器,让我们不断地输。但是,我们乐此不疲。实在没地可去了,我们就坐在马路牙子,无所事事。
    今年我回家的时候,特地去学校附近走了一遭,发现这家名叫“供销社”的游戏厅早已消失不见,我甚至连游戏厅的确切位置也摸不准了。
    虽然,在小说里,我写死了武松,但是现实生活里,武松活得很好。并且,我很后悔,在这部小说里杀死了武松。于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在我的另一部小说《夜游神》里,我再次起死回生了武松。我想,将来武松还会在我的其他小说里穿插。但是,我没有能力在这部小说里复活武松,只能一次又一次在“他”死前加以利用。
    本来武松有十来个要好的同学,他是这个小团体的头领。他们不像我以为的那么保守,他们在学习上有好有坏,性别上也有男有女,原本都是应届班的同学,一同来到了复读班。他们统统以武松为中心,紧紧团结在一起,也因为武松的关系,他们很快便接纳了我。
    有一次,我跟着他们聚餐喝酒。武松偶然知道我与一个女生住得很近,顺嘴就说,以后晚自习结束,让我送她,因为一个女生在晚上还是需要注意安全的。本来我就喜欢这个女生,于是,我便堂而皇之地假借武松的名义,每日送她回家了。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到了她家楼下,她说:“我走了。”我说:“好。”每晚都是,从未变更。有时上课或自习无聊,我会写字条传给她借她的MP3听歌,她便拿一个小布包包,仔细包好,传过来。因为她是好学生(她当年的高考分数是六百多分,只是没有考取理想的院校才选择复读),坐在教室很靠前的位置,所以每次我们的字条和MP3都会像穿越了漫长的西伯利亚一样在整个教室来来回回。
    我只一个晚上没有送她,那天,因为什么喝酒我已忘了。只记得是我们所有伙伴难得的聚会,喝酒庆祝。当晚我也喝了不少酒,都喝吐了。喝完酒,我们继续回去上晚自习。晚自习中途,同桌先回去睡了。其他喝了酒的同学也是。我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装睡。没多久,我收到她的字条,她说,因为我喝了酒,叫我早点回去,今晚不必送她了。我也着实硬撑不住,便只好提前回去了。
    高考过后,我们再也不曾见过了。
    这一本小说,就是以这一年的复读生活作为蓝本,写作的小说。我也把这张她劝我早回的字条原封未动地誊给了这部小说,也是把这段生活里我从未开口的爱情一字不留地交给了这部小说。
    这张字条,我保存至今,夹在了一本书里。随着我的书越买越多,大概有五千本了吧,我再也找不到我夹在哪本书里了。我希望我永远找不到它。
    这部小说的全部内容都是以曹县为背景创作的,然而,这部小说的核心犯罪案件,不是发生在我生活的曹县和我的高中曹县一中,而是发生于一八三三年,是远在法国的一个真实案例。我是从一本名叫《错案》的书中看到的,这是一本法律书,一个律师记录了这件冤假错案,书中内容讲的是各类冤假错案的形成过程。看过这个案件两年以后,我也只是凭借印象对这个故事重新演绎,挪进了曹县境内。
    “你喜欢谁的歌?”
    “周杰伦。”陈安娜说。
    “可巧,我也喜欢周杰伦。”我说。
    “其实,我不喜欢周杰伦。”陈安娜说,“奶奶喜欢周杰伦。”
    “你奶奶可潮。”我说。
    “奶奶喜欢周杰伦是因为我喜欢,”陈安娜突然低落下来,“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回老家跟奶奶住。”
    “奶奶最喜欢周杰伦哪个?”我问。
    “开不了口。”陈安娜说。
    “咋开不了口?”我问。
    “歌叫《开不了口》。”陈安娜说,“因为奶奶喜欢哑巴。”
    “嗯。”我低下头,绞尽脑汁也找补不回来。
    “你最喜欢他哪个?”陈安娜问。
    “《千里之外》。”我说。
    “我也喜欢。”陈安娜说。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我轻声哼出半句。
    “你说什么?”陈安娜问。
    “我送你吧。”我迟疑了一下说。
    “你送我什么?”陈安娜问。
    “我送你个 MP3 吧。”我说。
    “你送我什么?”陈安娜摘下右边耳塞,问我。
    “我送你回家吧,”我说,“以后。”
    陈安娜的个头一下子高起来,也短了步子。她一声不吭。街外是黑沉的夜。清风徐来,今晚是很好的路灯,很昏暗的光。我该拐进石蛤蟆街了,陈安娜时而呆滞,时而点头。走路更怪,总低了头,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给她的胸部发力。我则是个可怜巴巴的丐子,满脸忧色,被陈安娜咬得战栗不已,你是咬呀咬的咬。
    “是因为黄韬说的吗?”安娜问。
    “是武松。”我说。
    我要承认,我没能拐了弯。我们迎着夜空走,谁也不多口,流星划过天空,像一把倭刀插下来,脑壳里嗡好久。安娜低下头,不敢看海了去的世界。我们就这么走着,几乎耗尽了白天的心血。“给我个耳朵。”安娜说。她把右边的耳塞戴好,摘下左边的戴进我的左耳。千里之外的音律一下劈了我做两半,一半叫心猿,一半叫意马。
    但凡自习课,我们不是六十八个学生,是六十八个哑子,没一个会说话。学校八十九个教室不能齐齐静下,上课铃一发响,寂静像个发疯的公牛,从一个教室窜到另一个教室。每节自习课都是个没人穿的鞋子,鞋子有教室那么大。话是说出来的,字是写出来的。字不念不响,人没气不活。六十八个哑子呀,遮不住的呆头呆脑,没了人气儿。我皮下有肉腾腾跳,这安静太吵了,吵得我心神不宁。因此,我老写个字条传给陈安娜借她的 MP3 听歌,解闷儿玩,一来二往的,她从不小气。武松问我哪儿来的。我说借的。他又问谁的歌。我说周杰伦。他浑不在意,也只是蹭听了几回。有时候下午像一头熊猫,从幽深的竹林中,朝这里慢悠悠走来,也是这个下午,武松带来一头小熊猫,瓷做的。待到自习课,他拽出一根线,一头插进 MP3,一头插进熊猫的屁眼。原来是座小音箱。我怀疑他甚至都没调到最大音量。于是,不但我和武松,同学们也头一回听到了硕大的周杰伦。周杰伦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彼时,同学们都未曾留意,因为周杰伦才刚刚漫过我们的脚脖儿。没多久,周杰伦拦腰截断了我们,我们的屁股还沉甸甸坐着。接着,周杰伦很快灌到我们的胸腔,埋过我们的头顶了。周杰伦的水位越涨越高,早有半个教室了。武松,我,同学们,桌椅板凳,课本试卷,也都漂在周杰伦里不下来。歌谣唱得越久,周杰伦越是庞大。这教室有多大,周杰伦便有多大。鞋子却不再像教室那么大了。要是有支歌叫《鞋子特大号》就好了,当时我想。
    黄韬闻声赶来。门坏了,他撞不开,我们一声不吭。武松不知天高地厚地吐着气,像把椅子。我的心抽紧了。一把折刀透进门缝轻轻一拨,插销啪地落了地。黄韬一举识破了武松。黄韬走过来,怒气冲冲,活像一幢房子走在另一幢房子里。他摔碎了熊猫,也摔碎了周杰伦,没收了 MP3,还把武松叫到办公室训诫。当晚我跟在安娜后头,提心吊胆,羞于说话,大雾遮蔽天地,路灯像哭过一样。我们分开前安娜抢先说:“不碍的。”第二天一早,武松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丢了 MP3 到桌上,我不知道这是原先那个还只是模样相同。武松也不解释,一副了无牵挂的郎当样。我合上课本,太阳当空照,直直地撞破了窗,从后面看,武松像把烧着了的椅子。我把 MP3 匆匆传给安娜,还附了一张字条,仿佛我们的对话一下子理直气壮起来。后来我和安娜也接连传递很多字条,都如出一辙,全无情感流露,那些往来不绝的字句全无活气。唯有一回,三寸见宽的字条送来她的一小截慈悲心肠。因为那天我喝了酒,还吐了一地,她瞧见了,没谁瞧不见。那天真是高兴的日子,尽管开头遭过一些波折。你要不信,且得从头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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