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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 卢新华:关于《米勒》中两个人物形象

http://www.newdu.com 2022-03-21  当代文坛编辑部(微信公 陈思和 卢新华 参加讨论

    关键词:《米勒》 人物形象
    卢新华兄:
    《米勒》在《江南》杂志上刊发,我又匆匆看了一遍,这已经是第二次阅读了。前几天收到短信,得悉这部小说在海外华文文学圈里颇得好评。真心为你高兴,祝贺你。我私下里认为,《米勒》在你个人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已经有读过这部小说的学生告诉我,他们读后感觉很好。他们问我的看法,我也用刚才的评语回答他们。我太熟悉你的写作风格,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这是我们在大学读书时共同受到的教育,而在你的创作里,这居然形成一种硬派风格,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是贯穿你创作的主旋律,“紫禁女”“龚合国”,都是直截了当的明喻和反讽。但是在最新这部作品里,“米勒”究竟象征什么?弥勒佛?未来世界?人生理想境界?我都没有想明白,也许根本不用我去想明白。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我说的“里程碑”也是指这个意思:“取类型”依然是用典型化的创作原则,但未必就是为了“砭锢弊”,反倒涂抹了理想的暖色;论“时事”也不是横眉冷对,反倒流露出理解的温情。这大概就是你在小说中塑造的那个“大神”的力量所赐:在追金狂欢中夹杂着理性的些微声音,在萧瑟寒风中携带一分春的安抚,在满地旋转的病态枯叶中也看到一簇青色小草,在新冠病毒肆虐吞噬生命、人性的贪婪嗔恨愚昧泛滥滔天的当下世界,你让人们感受到一丝似来自天界的精神慰藉。——当我对你说出这些话时,我此时此刻,心里还是满溢着感动。如你在小说中说的:许多冰还是会融化的。人心亦如此。
    《米勒》是你在加州疫情期间完成的。这部作品凝聚了你对人类灾难的思考,但又不在表象层面上着墨,你思考了人类的生与死、苦与灭、达与穷的辩证关系,这是人生的大问题和大境界,你碰触到了,好像是无意中的碰触,好像与病毒之灾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攀。回顾你的创作道路,似乎都是在现实灾难的刺激下开始思考与创作:面对“十年浩劫”的灾难,你思考的是精神“伤痕”问题;面对百年中国的灾难,你思考的是痛苦与解脱的问题(以“石女”为象征),现在你面对新冠病毒带来的灾难,思考的是生死、苦灭和人世间解脱苦难的问题。你思考的层面越来越抽象,你塑造的艺术形象也越来越丰富,我无法清晰地把握米勒具体所指的现实内涵,但是这个形象能够隐约显现出你面对当下人类生活的严肃思考和探索。
    为什么我一再强调对米勒这个人物缺乏完整的把握能力,因为我是一个世俗中人,我只能把握现实层面的意义,至于你在米勒身上赋予的精神素质,是你对人生哲学、宗教的完整思考。我缺乏这方面的学养和常识,所以我只能解读米勒的半张脸,即他展示在世俗相的那一半。你在小说里把自己以及你的家人都写进角色,营造了一种“非虚构”的氛围,但米勒应该是虚构的,是你的某种理念的产物,你把米勒的名字作为小说的题目,是要通过小说来传达你的某种人生理想。米勒谐音“弥勒”,象征着未来世界。小说里无漏老和尚说了一句话,他对米勒说:“燃灯佛住世时,你就开始修炼了。”燃灯是修过去的佛,释迦牟尼是修现世的佛,弥勒是修未来的佛,老和尚这句话,说米勒是从“过去”开始修到“未来”,但“现世”不是“未来”,所以,老和尚接着说:“一直有因缘打岔和干扰,以致你至今一事无成。不过,你当成就在今世。”前一句好理解,弥勒佛是未来的佛,在现世他的胜业不会完成,“终以一事无成”说得过去,然而“今世”仍是现世,因此他仍然“成就”不了,只是老和尚求徒心切,未免打了诳语。当米勒跟随老和尚苦修十三年后,在十七岁那年终以“漏”破了“无漏”修炼,老和尚最终领悟:佛力总是大不过业力。于是他圆寂了。“无漏者,名无漏也。”这是无漏大师的最后遗言,以此推理,米勒者,名“弥勒”也。在英语里,“米”和“弥”在声音上无法区别。真实的故事,就是一个叫作乔森的柬埔寨乡村教师的孩子,四岁时被老和尚收做徒弟,苦修“无漏”法门,最终失败了。老和尚绝望往生,小和尚顶了“无漏”之“名”继续修行。
    那是无漏故事的第一阶段,那时乔森还不叫“米勒”,仍然是一个“无漏”法门的修行者。故事的第二阶段随着自然人性和佛教修行的激烈冲突而展开。老和尚去世以后,戒律约束仍然存在,小无漏和尚一边是朝夕相伴、倾心相爱的图图姑娘,一边是“无始宿债”“永脱诸漏”的苦行修练,意念与肉体冲突不可缓解,导致和尚走极端苦修法——燃指自毁,用对身体的惩罚来抑制欲念,这不仅仅是自我惩罚,也是迫使图图姑娘断念。这一章你写得特别好。和尚的故事是被叙述的,你没有正面描写和尚断念的心理痛苦,却是用和尚的极端疯狂行动反衬出女性图图的痛苦,一石两鸟。图图是因缘,也是和尚修炼的业障,无漏为之而漏,终于破法,功亏一篑;再有为了图图与吴怀宇的情事,小无漏无辜被牵连,导致了间接杀人,被迫出逃。他这一逃,其实是逃离“无漏”法门,也逃离佛教的殿堂,从此他游走世界、浪迹民间,在世俗生活里践行佛法。就是在这个漫长过程中,“名无漏”逐渐转化为“名弥勒”,他的外形,也逐渐接近弥勒菩萨千百亿化身中的一“相”——笑口常开、善结人缘的“布袋和尚”。
    讲到这里,我不能不插入对吴怀宇这个人物形象的分析,否则就无法深入到无漏的内心世界。从佛教的角度来看,吴怀宇属于执迷不悟之辈,集贪、嗔、愚三大孽障于一身:身为革命者贪恋女色,就是欲孽;得到了图图之爱还无端排斥无漏,欲加害之,谓之嗔恨;迁怒于寺庙,以毁佛而自毁,这是愚昧。但从世俗标准看,吴怀宇并不完全是一个反派人物。他投身印度支那革命和爱恋图图,都是出自真心;他毁佛像,虽然动机不纯,惟勇气可嘉。这个形象本来很简单,但在你的双重视域的刻画下变得立体而且复杂。你在小说中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她(图图)觉得吴怀宇和无漏其实很相似,他们信了一种东西,要追求一种东西,便无所不用其极。”也就是说吴怀宇与无漏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都是偏执的人。吴怀宇在信仰与爱恋之间选择爱恋,顺从了人性;无漏在两者之间顺从了信仰而放弃爱恋,抑制了自己的情欲。图图在恋爱中的感受,既是敏感的,也是片面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她在相守无漏和爱恋怀宇之间做选择,最终是依随了人的本性和欲念,选择了吴怀宇。那么,无漏与吴怀宇在情欲对峙中究竟持什么态度?毫无疑问,吴怀宇嫉恨无漏导致了毁佛像之祸,然而无漏对吴怀宇是否也心怀嫉恨呢?你虽然没有去正面碰触无漏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但你写出了你非常独特的思考。当吴怀宇被佛像砸死之后,无漏深深自责:“他心里就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说那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虽然潜意识里他也曾希望佛能显一些神通,给不信神常常自称是唯物主义者的吴怀宇一个教训,可他绝没有期待过要以这样极其血腥的方式来结果他的生命。”这里你使用了“潜意识”这个词,但是一般的潜意识,无漏是无法明确意识到的,他期待佛能够显灵给吴怀宇一个教训,仍然是意识中的一闪念。那么,真正的潜意识的期待又是什么呢?那一定是比他意识中的期待更加黑暗,超出了他主观的自觉与愿望,连他自己也害怕碰触到的。进而分析,石雕佛像砸死吴怀宇本身也构成了一个悖论:这个石雕佛像究竟是否真通神灵?如果佛是有知的,那么这样的报复是否符合佛的本意?这个问题类似天问,在信仰有神论并为之苦修的无漏和尚心里,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你虽然没有有意识地写出这个信仰的危机,但是从故事后来的发展中看,两个“相似”的人在这场毁佛像之祸中都脱胎换骨了:一个死亡,一个走向了新生。
    于是就有了无漏故事的第三阶段。在小说里,你并没有具体描写米勒周游世界各国的经历和遭遇,一出场就相遇在美国洛杉矶卡莫司扑克牌赌场。这是你第一次把赌场发牌生活写进小说的场景,你写得好精彩!热气腾腾的疯狂场面、乱哄哄的声音、形形色色赌博者的神态,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你就在这样的金钱欲望世界里让米勒登场了。他似僧非僧,似赌非赌,他超凡脱俗,以散金而广结善缘;他也有性感的一面,面对女性动情地表达对图图的思念;他似乎居无定所,一辆破车代替芒鞋而云游天下,以乐天的笑容化解人间苦难;他以布袋和尚的外形,化身为财神菩萨,迎合俗世人们梦想发财的愿望,自己却一无所有。他已经不是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指点迷津的高僧大师,而是化身在千万人众里,成为普通民众的一员,以乐观的人生态度,“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这与他以前把自己封闭在小寺庙里做一个燃指毁身、抑制人性的苦修小和尚判若两人。在价值混乱、万物异化的当今世界里,如你所说:“大道常在污浊低洼之处,高人亦很少居于尊位。”米勒这个人物从苦难与偏执中走出来了,走到了民间的广阔世界,藏污纳垢中闪烁着人生智慧。
    假如没有小说第十六章兄妹相会和米勒涅槃的故事高潮,我一直把米勒理解为一个历尽苦难而后还俗为普通劳动者的“高人”,寺庙生活只是他以往人生的一段经历,为此,我在读到你描写赌场中的米勒头顶围绕着光晕的文字,还以为是你在故弄玄虚呢。但是有了兄妹相会这一章节,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比“涅槃”更好的结局。这个片段出人意料,又在必然之中。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遇到突如其来的大悲喜的刺激,完全可能突发疾病而亡,因此在现实层面这个故事仍然是成立的。但鉴于他前半生苦苦追求解脱苦难之道,灭绝欲念,终于在后半生云游天下中获得生命真谛,走向涅槃也是可能的。你是这样描写:
    米勒也摘下脸上的口罩,然后对她点了一下头,耳语般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声音很轻很轻,稍不留神就会滑过去,我和妻子听了都大吃了一惊,妻子更是脱口而出:“她是谁?你认得出来吗?”
    “她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闻也闻得出的。不过,早上起来就有点不舒服,差点来不了。”他说,两眼重又看向图图,那样淡定,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深邃,但也那样空洞。
    图图听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抿紧的嘴唇也终于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哥——”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缓缓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他的双腿,头埋到他的双膝间,身体剧烈地一起一伏地啜泣起来。
    米勒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直直地坐着,一副如如不动的样子。但过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抬起右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很像是在抚摸着一个婴儿,也像是在以佛教密宗的仪轨给她灌顶。
    有路过的人不明就里,这时都停下来驻足观看,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那样慈蔼地微笑着,摩挲着……
    “不管怎么说,这一定是个高人。”这是你在描写米勒初现赌场时说的话,现在写到他的往生过程,米勒已经完成了由“高人”向“高僧”的升华。于是你继续写道:“我在《高僧列传》中常读到这样的故事,高僧心中没有死,也没有死这样的概念。空有不二,生死不二,那是圆寂,是涅槃……”唯有这样理解,米勒的生命历程才能圆满。米勒之死也就是一种叫作涅槃的解脱,或者说,他是超越了生与死、苦与灭、达与穷的界限,进入了永恒的境界。
    ……
    好了,我今天上午开始写这封信,已经整整写了一天。现在天色已晚。我本来以为可以完成对米勒这个人物形象的解读,阐述了一个普通村童如何由无知进入佛门苦修,又如何由偏执迷狂中醒悟过来,走出寺庙,在民间世界的漫游中完成由“高人”向“高僧”的转化与升华。但是且慢,当我把这封信从头读了一遍,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米勒的形象真的呈现出那么圆满的境界吗?似乎也不对啊,但是我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解读。这是我必须向你请教的:你在小说一开始,作为楔子是这样引出米勒这个人物的——
    有一天,我忽然梦见他,浑身滴着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
    令人不解,为什么梦中米勒浑身滴着水?因为“水”的意象在你的著作里是有特殊含义的,“财富如水”是你的一本著名随笔集里提出的概念,在这部小说里,你又一次提到这本随笔集,而且明确地告白:《财富如水》的写作正是受到米勒的启发。换句话说,后半生的米勒,是传布“财富如水”观念的人格化。你在小说里描写赌场场景里也写到了“水”:“桌上的一枚枚固态的筹码在我的心目中忽然会变成一滴滴的水,而那一摞摞的筹码则变成一汪汪的水,眼底铺着绿丝绒的牌桌则成了一个个财富的荷塘……赢家和输家们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却是牌桌上的筹码在流来流去……”这就是财富与水的关系。水是柔性的,流动的,变幻无穷,逝者如斯。这与“浑身滴着水”的米勒形象究竟构成了什么关系?这似乎与永恒的涅槃之境构成了矛盾的意象。你究竟是想说什么?
    关于这部小说,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刚才突然产生的问题所打断,一时竟写不下去了。还是打住吧。等待你的意见。如有时间,我们以后可以再讨论下去。匆匆
    即颂
    思和敬拜
    2021年11月28日星期天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图书馆。原载《当代文坛》2022年第2期)
    附:
    关于《米勒》中两个人物形象
    陈思和:新华,我看了《江南》杂志上发表的《米勒》,祝贺你的新作发表。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把一些读后的印象都告诉你了。但还是言犹未尽。我觉得这个作品与你以前的小说风格不太一样。以前你所描写的人物形象是非常典型的,主题都很鲜明,而《米勒》的主题到底讲什么?其实是不鲜明的,你塑造的米勒这个人物,他象征的能指是复杂的,含混的,含有多重意义。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为什么说他“复杂”?就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一开始就定型的人,他在自身发展过程中,有很多自我否定的因素,这是我感兴趣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你对佛理、对佛教哲学有很深的研究。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我只是读小说文本,但我的感受是你在塑造这个人物过程当中包含了正和反的两个面,就是说,这个人物的经历里有一个自我发展和自我否定的过程。很多想法我在给你的信里已经写到了,这里不重复。但有一点还是要请教的。这个米勒最初出场是在叙事者的梦境里,你是这样写的:
    有一天,我忽然梦见他,浑身滴着水,像尊雕塑,立在云端。
    这个人物一开始出现就是浑身都滴着水,这个形象很鲜明,因为立在云端或者是高高在上,这是一个佛也好,一个神也好,这样的感受就是你把米勒与弥勒合二为一了。当然这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但是你把这个人物写成“浑身都是水”,而且是不断往下滴,我就不明白,因为“水”在你的创作思维中有很明显的意象,像财富如水。而且我注意到你在这部小说里有意加入了很多对水的意象的描述,比如他们要去找米勒的时候碰到了瓢泼大雨,或者,很多重要情节都发生在几个都被称作“净水潭”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部小说中,凡是重要情节发生,都会出现水的意象。这一点我也很感兴趣,我没办法把它完全表述清楚,所以我很想听你来谈谈,你在创作过程中是怎么想的。
    卢新华:这样,我们先聊聊你提的这个话题。米勒为什么浑身流着水、滴着水?你读得真仔细。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关于《米勒》其实还另有一个版本的。在那个版本中,米勒梦中出现时是一个冰雕。一个浑身滴着水的冰雕。为了让冰雕所表达的意象和意涵更清晰些,我在结尾时又写了一个梦,仍然是梦到米勒,但这回它不再是立在云端的冰雕,而是坐在草堆上的雪人。太阳出来以后,他忽然泪流满面,很快便化成一滩水。然后,我写道:大道若水,财富若水,米勒若水。也就是说,米勒既是一个实相,比如一个人,一个冰雕,一汪水,但也是一个空相,是大千世界无数因缘聚合离散的产物,执着不得的。这世界上,我们只要认什么事物为是,其实早已为非了。因此,佛家常讲“不二法门”。
    佛教徒们常常说诸法因缘起,诸法因缘灭,婆娑世界不过是不间断的因缘的聚合离散的幻相罢了。这让我想到我对大海的印象。小时候,因为父亲是军队干部,在位于渤海湾的内长山要塞区工作,我们全家随军,我每天目之所及,总离不开大海,最初的海给我的感觉就是波涛翻滚或者波平如镜,或者蔚蓝色,或者浅绿色,有时灰褐色,海面上渔帆如白云等等,但等我后来学会在海里游泳,——尤其读初中时,学校的南大门走出去就是大海,才发现海底又是另一个童话和神话一样的世界:那些晃动着的海带,海草,静静地卧伏在海底沉思的石头,在明澈的海水中自由自在地巡游着或者穿梭着的鱼虾……太令人着迷了。再回到课堂上,当化学老师讲解海水的化学成分时,我也才进一步了解到,海水的成分不仅仅有水,还有包括钠、钾、钙、镁在内的十一种化学元素。而且时间长了,也知道天上的云和雾,落下的雨雪冰雹,也是大海的另一种化身。因此,大海其实并不总是在地上,也还在天上,在我们的呼吸中,在我们的身体里……当然,以后我还知道海不仅仅是由水构成的,里面还有山,还有几乎与陆地上同名的绝大部分动物,例如海马、海狮、海狸、海象、海猪等等。陆地上有的东西大海里基本上都有。所以说是看海不是海了。但到第三个阶段,海仍然是原来那个海,但内容已经丰富得多了,因为海既有一个实相,还有一个幻相,水会形成雾,升到天上形成了云,然后又作为雨水再落下来,通过江河湖港又流回海里去了,说穿了,它其实也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聚合离散的幻相罢了。
    所以说米勒这个人物我尽管是一直往实里写,其实在我心里他还是一个幻相,或空相。我们常常把大道、佛道比喻成水,这个水会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大道都体现在这个水里面。财富也如水:会流动,会蒸发,会结冰,会以柔克刚,会往低处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米勒或弥勒也是水,是冰雕,是雪人。我们不能太执着的。
    陈思和:这一点,你不说,我也想不到。冰雕,雪人和水,都是与高冷性质有关,仿佛是与人世间有间隔的,但也会转换。冰雪都是水的转换形态,滴着的水、融化为水,最终还是要还原成水。然而一旦还原为水,水也就流失了。所以水的意象也意味着空无。我在分析弥勒这个形象时,强调了他是在自我否定当中完成了自我的发展,终于由狂热信徒转化为民间高人,又转化为涅槃高僧。但他最终立地成佛也罢,合二为一也罢,他在高高云端受人膜拜的同时,他仍然要融化为水,转而虚无。
    接下来我们再讨论吴非这个人物。对这个人物,我有点想法,上次给你的信里因为集中谈米勒其人,对吴非的分析就放不进去了,我很想听听你是怎么塑造这个人物的。因为我觉得我对吴非的理解与你的理解可能还不太一样。你在小说中对吴非的描写主要是通过他母亲图图的叙说来表现的,图图对儿子有偏见,或者说母子俩对待米勒的看法是对立的。小说叙事者“我”是米勒的好朋友,自然也站在图图的一边。这就构成了对吴非这个形象的某种遮蔽。吴非在疫情期间参与了打砸抢,似乎有点影射美国的现实政治社会危机,这且不去管。但吴非对米勒的态度是情有可原的。从他的立场上说,他确实不能容忍母亲接纳他舅舅。小说最后写到米勒意外去世,图图伤心欲绝,要把米勒的像挂墙上以示纪念,结果遭到儿子的反对,吴非在狂怒下打破家里的墙,离家出走,才导致后来的抢劫。但我觉得,吴非不能容忍米勒是有他的心理逻辑。这个人从小就是在米勒的阴影下长大的,不仅他父亲是因为舅舅的关系死亡,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妈妈整个心思都缠绕在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身上,他作为儿子来说,精神上就是一个孤儿。他知道这个所谓的舅舅其实是母亲的情人,现在突然出现了,马上就构成了“杀父娶母”的威胁。米勒突然死去,好像是一种解脱,可是母亲还要把他的像引到家里,挂在墙上。他的生命感受一定是极度痛苦,甚至仇恨的。他不愿意这个阴影再继续在他们家里存在下去。我觉得是合理的。
    所以我想,导致吴非的自暴自弃,比如不能好好读书,惹是生非,参与打砸抢等等,是跟他内心的绝望情绪有关系。因为一个人最可怕的心理状态,就是对自己母亲的绝望。母亲是儿子所有的爱的集中体现。当他发现母亲不是爱他,而是爱着另外一个人,他就崩溃了。吴非身上有他父亲遗传的基因,他父亲吴怀宇传给他的基因就是狂热和仇恨。但是吴怀宇是有爱的,他对革命事业也好,对图图也好,他都是有爱的,只是他的爱表现出一种疯狂、变态的奉献,或者表现出一个比较极端的形态。但他是有爱的,这个爱的基因为什么在吴非身上没有爆发出来?我觉得吴非也是有爱的,这个人的心理应该藏着很深的恋母情结,因为父亲早就死了,母亲带着他到国外来挣扎。如果他不爱母亲,他就不会这么在乎母亲与舅舅的关系。
    卢新华:对,我想吴非其实是很爱他的母亲。他心里也明白,但他从小被人家讲他是他妈和和尚生下来的“杂种”,这个人让他蒙羞了。他知道他的父亲不是他(米勒),但从小人家就把他跟他(米勒)扯成一起,这个人让他蒙羞。还有一点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就是吴怀宇长得比较白,这对吴怀宇其实也有这个情结的,他不愿意别人说他长得白,因为他们当地曾经有过西方来的传教士,是白人,所以,他极不愿意在一片反帝反修的声讨声中,别人会将他联想成白人的私生子或有白人血统的汉人。中国文化其实是一直有“杂种”批判情结的。这与汉文化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多次被异族或“蛮夷”征服并杂交化有关,也是民族的永久的痛。所以在我们的文化中用来骂人的文字被用得最多的大概就是“汉奸”和“杂种”。“汉奸”是政治上的卖国贼,“杂种”则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另类或非我族类。
    陈思和:你是说吴怀宇、吴非的身体里有白种人基因?
    卢新华:对。我把这看作是一种“杂种情结”。这是人类基于一种生物性排他的本能而形成的集体无意识。我最近在中国澳门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在致辞里就讲了这个问题。其实,从基因研究出发,可能世界上任何人种或是文化,都是在杂交中发展的,不存在绝对纯种。然而,尽管如此,人们对“杂种”这个词还是很反感,因为它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叙述,同时还是一个最容易让人蒙羞的指控。所以,吴非在面对母亲将米勒的照片挂到客厅的墙壁上时,才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甚至还将墙壁砸了一个洞。
    陈思和:对,我觉得这个人是有合理性的,他的行为也是有合理性的。
    卢新华:所以,现在谈米勒谈吴非谈吴怀宇,都能往深处谈。
    陈思和:这个作品显得干净、集中,思路非常清楚;但另一方面,因为有些部分被删节,所表现出来的主题不太明确,人物也是有歧义的,这部小说里有很多内容都很值得玩味,值得思考,不是那种一目了然就能够讲清楚的。不过我觉得这样文本更加具有文学性。你不一定要恢复被删掉的部分,现在这个文本看上去简洁,但隐藏的内涵却很丰富。这跟你的理念是一样的,越简单的文本,越可能会产生很多的联想。现在你那边也很晚了吧,我们先聊到这里,有机会再深入谈。
    (2021年12月3日隔洋对话,陈昶整理,整理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原载《当代文坛》2022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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