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散文边界 中国是个散文大国,古典散文所取得的高度举世公认。诗文并举的写作实践,也推动了古典诗学和散文理论的深化。从先秦一直延伸到晚清,古典散文理论逐渐走向繁茂和精微。五四新文学以来,白话散文虽然取得了较大的成就,却因小说作为主流文体的整体话语背景的制约,导致白话散文理论建设趋于零散化、片断化的局面。 散文理论在系统性、整体性上的欠缺贯穿了20世纪的文学史。新时期以来,相对于小说理论、诗歌理论的繁茂,散文理论在整个理论场域处于非常边缘的地位。 当今天的小说界已经聚焦到叙事学层面,探讨小说的叙事声音、叙述视角、叙事时间以及零度叙述等问题之际;当诗歌界业已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命题,探讨“失去象征的世界”之后人的生存意义被改写的问题。反观散文界的文体认识或者讨论,依然在传统的疆域内驰骋。进一步来说,纵观百年白话散文的理论探讨和观点呈现,基本上聚焦于以下三个问题。 首先是散文如何加以定义的问题。周作人的美文观、王统照的纯散文概念、柯灵的轻骑兵说、秦牧的海阔天空论,等等,皆可以归入这一问题之内。 其次是关于散文的特质论断。其中包括鲁迅的匕首投枪论、郁达夫的个性发现说、林语堂的平淡之美、林非的真情实感论、谢有顺的“法在无法之中”等等。 最后是散文的边界勘定。刘半农率先提出文学散文的论题,散文得以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从传统的文章中脱离开来。自此之后直到新时期文学开始,散文的边界问题一直隐晦不语。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大散文”与“艺术散文”之争,这一问题方开始成为散文批评与理论探讨的热点话题。 同时,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热也推动了多种体式和多种类型散文的兴盛,而新散文与在场主义运动两个散文思潮的涌动,在写作实践上大大推动了散文文体边界的拓宽——在一些具备先锋色彩的散文作品中,作者打破了以往散文的单调边界,将散文与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嫁接,让散文有了一种更为宏大的面貌与更为复杂的张力;同时,体式的繁荣也让散文边界问题成为聚焦所在。 2014年,《光明日报》推出专题栏目《文事聚焦:散文边界讨论系列笔谈》,邀请了一些学者、作家参与到这一话题讨论之中。除了报刊、研讨会推出的集中性散文话题之外,总体而言,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场域内,散文的共同性话题明显偏少。当然,话题偏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限的集中讨论能否达成基本的共识和观念的通约。 此次关于散文边界的讨论,推出的批评文章有古耜的《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何平的《“是否真实”无法厘定散文的边界》、熊育群的《散文的范畴亟待确立》、朱鸿的《散文的文体提纯要彻底》、南帆的《文无定法:范式与枷锁——散文边界之我见》、穆涛的《对我来说,散文是什么》、陈剑晖的《散文要有边界,也要有弹性》、张炜的《小说与散文应该是趋近求同的》、孙绍振的《从抒情审美的小品到幽默“审丑”“审智”的大品》等。 通过搜索引擎可知,这些文章除了被极少数研究论文、批评文章有所提及之外,形成的舆论场极其有限。一方面,在新兴的媒介场域内,散文边界的话题并没有实现位移,无论是转发还是延续话题“接着说”的情况,皆很罕见。另一方面,这一集中的话题也没有在散文研究界引发后续的争鸣,无论是相关散文文体边界的论文,还是上述这些文章的观点引用情况,皆处于大致无声的状态。 而在近几年的文学类微信群里,也极少见这一话题下移到讨论语境的境况。根据以上的信息可知,此次关于散文边界的讨论无论在散文创作领域还是研究领域,皆趋于迅速消逝的状态。、 针对这次讨论的文章,先来看三位作家——朱鸿、熊育群、张炜的观点。作家的观点表达,往往有自身写作经验的带入,而对文学观念史的梳理则是明显的弱项。 三人中,朱鸿的文体提纯之说与熊育群反对虚构并倡导散文审美性大致趋同,张炜的自然天成、有感而发的主张则与他们两位形成明显的对立。其实,净化文体之说在1990年代初的刘锡庆那里已经有了充分的阐释,朱鸿的提纯之说没有什么新意。在其文体收窄的观点之下,他将散文的种类划定为三种——抒情散文、随笔、小品文。而在具体的作家举证之上,存在明显的漏洞,比如指认张承志、史铁生为当代抒情散文的名家,与实际情况出入较大。张承志是典型的思想随笔作家,而史铁生的散文则处处贯穿了哲思。至于说当代的小品文难成气候,也不一定客观。比如冯杰和止庵为当之无愧的小品文大家,后继者也有一批青年作家。 熊育群对散文理论滞后的现状有着准确的认识,但其对审美性的过度强调,依然进入了为散文文体边界设置藩篱的窠臼。 张炜在文章里将散文与小说放在一起来讲。他认为散文是自然天成的产物,即使是出于实用的目的,好散文大多数是无心插柳的结果。言外之意,为散文而散文的做法不符合散文之道。很明显,对于散文的边界,他持一种自由和宽泛的观点。“所以小说家、诗人、戏剧家,更有可能写出好散文来。好的散文大半是他们工作中形成的另一些文字,是自然天成的。其他的好散文则来自另一些人:他们平时在忙一些本职工作,而在工作中形成的、有感而发的所有的文字中,有一部分就极可能成为优异的散文篇章。”[1]上述观点大体上没有明显的破绽,但其对专注于散文文体创作的作家的忽视,乃惯常的小说家、诗人对待散文的傲慢态度,体现出文体内部等级化的现实。 此外,张炜的“自然天成”之说与古典文论多有重合之处,“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只能当作一种观点加以对待。“自然天成”之说,仅仅是道法自然美学思想体系下的一个分支,其有着特定的适应人群和对应的时代。置身于工业化和后工业化交错展开的时代现场,小说与散文适应的是以现代性、主体性为标志的现代观念体系,前现代的观念体系已经很难加以笼罩。 再来看评论家——古耜、何平、穆涛三人的声音。穆涛的文章基本上没有触及文体边界的问题,只谈了三个小问题,分别是散文要说实话、散文要珍惜语言、当代文学评价体系亟须建立。很显然,他谈的是如何写好散文及如何评价散文的问题,与散文的文体边界、文类特征并不相切。 古耜的立论非常严谨,紧紧围绕着散文的文体边界及散文文体的辨识度而展开,有纵深度,有横切面,体现出一个评论家的专业精神和问题意识。也正是因为他的文章引起了读者的热烈回应,《光明日报》方以此为触点,开启了散文文体边界的讨论。古耜回顾了1990年代初的文体观念之争,他秉持散文文体开放性的立场,提出了“定体则无,大体须有”的文体观。基于散文史和当代散文的创作实践,他还提出了“散文就是个兼容并包、诸体俱在的大家族”[2]这样的命题。为了避免散文滑入毫无边界、毫无准入的泥淖,古耜对“大体须有”的原则给出了细化的阐释。在他看来,散文的“大体”包括“文本彰显自我、取材基本真实、叙述自有笔调”[3]。这三个方面实际上涉及散文的辨识度层面,就是根据现有的观念,我们如何确定它是否是一篇散文。毋庸置疑,古耜给出的三个标准宽严有度,自我和真实的问题,前人多有述及;而叙述自有笔调,则可归属于古耜的创见。这里谈到的笔调问题不仅涉及散文语言,还涉及散文的技法的调和、氛围的经营、风格的形成等审美因素的确立。 何平因为对文学现场较为熟悉,因此,他结合了具体的作品来回应文体边界问题。尤其是关注到了小说与散文两种文体经常发生文体篡改的现象,并对这一现象表现出理解和包容。何平的文章集中在案例分析上,注意到了散文的边界延伸状况。不过,何平仅仅是基于现象的分析,尚缺乏理论的归纳;至于散文的文体特性、散文边界疆域的合理位置,则语焉不详。 孙绍振、南帆、陈剑晖三位学者为典型的南方学人,前两位是闽派批评的代表性人物。陈剑晖为当下散文研究的重镇,他的评论文章与其散文研究观点一脉相承。基于对散文在现代文体学框架里文学文体归属的认知,陈剑晖对散文的芜杂情况并不满意,但他也反对过度提纯的观点。从其文章题目可知,他采取了调和折中的办法,即划定散文的文学边界,同时又保持一定的开放性。其边界观建立在四分法基础之上,突出了对文学性的强调,而这里提及的文学性,由形象、情感、语言传达、个性化、主体性等因素所决定。而其开放性的观念,主要针对当下的散文实践,一方面认可散文文体内部各种体式的尝试,认可既有的散文体式实践成果,诸如历史散文、思想随笔、学者随笔、青春美文、艺术散文、新散文、小品文等具体体式;另一方面,主张散文适度开放边界,吸纳媒介新变背景下的新兴文学样式,面对具体文本要加以具体分析。由此可见,陈剑晖的文体观相对稳健。 孙绍振对散文的文类特征的认识则比较深入,他反对使用一把尺子来衡量散文,但基于对其理论建构的阐发,他的文章重点是对散文三个文类的阐释。然而他所设置的三个文类的让渡关系也存在逻辑漏洞,这一点,与文体边界已经关联不大了。 南帆毕竟是理论家出身,因此,他的观点在理论的缜密性和深入性上最为突出。关于散文的文体问题,他提出了两个著名的论断:其一是散文的反文类特征;其二是在他看来,现今通行的“文学”观念与20世纪初期的现代知识重组密切相关。因此,散文的文体边界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历史化的结果,而非现实的约定。古典的文体理论异常丰富,经过20世纪学科分工后知识谱系的重建,文学性散文得以确立;但作为文学的基座部分,散文一直处于变动之中。 南帆的阐发无疑使得散文的文体边界文体问题具备了理论高度,但缺憾在于其基础性工作不够坚实,对于新时期以来散文在文体突破方面做出的实践,缺少必要的论述。理论一旦脱离了具体的文学实践,易于陷入“理论空转”的怪圈。 关于散文文体边界的看法各有依据,而之所以会形成众家争鸣并难以相互说服的局面,就在于大家的视野受限于当下的文学观念。如果将散文文体放在文类的层面加以讨论的话,文体边界的宽窄皆不会成为问题。将散文归入到文类意味着,一方面,针对既有的典范性散文作品,无论当时的文体归属是什么,都应该放在散文的范畴内加以审美解析;另一方面,文类往往是变动不居的,它必然吸纳新生文体和边缘文体,针对散句形式构成的文章,考察其是否归属于散文,则引入文学惯例的机制。文学惯例的准则包含了如下内容:“呈现形象的世界,传达完整的意义,蕴含特殊的意味。”[4]总体而言,与其他文体相比较,散文的边界缺乏明显的标识,相对比较开放。某种意义上,散文是唯一一个沿袭文章概念的文体,即散文发展到今天,既包容审美性的文章,也吸纳实用性的文章。很多新兴文体和边缘文体,比如微博文章、企业或公司软性推广的文章、公众号作品等,这些文章一旦具备了某种审美独立性,都可以纳入散文的范畴中来。其中,实用性文章向着审美性文章转换的中介点,即审美独立性,包含着形象、思想、审美张力等因素。 总体而言,由《光明日报》发起的这场关于散文文体边界的讨论是21世纪以来少有的集中于散文理论问题的讨论之一,其中古耜和陈剑晖这两位评论家的观点尤其值得关注。前者既提出了“定体则无,大体则有”的总体原则,具备了某种纲领性意义,又细化了散文文体得以确立的几个支撑点位,理论阐述虽不复杂,但操作性很强。 后者的观点深植于他自己多年的散文研究,从学术的视角提出了稳健而折中的观念,确立了一个内核稳定而边界保持弹性的思维框架。另外,其他人的相关论述尽管有所缺失,但也提供了“接着说”的条件,而只有在不断的讨论和反思语境中,散文的边界问题才会逐渐清晰化,并由此建立起审视当代散文文体特性的框架内容。 散文理论的贫弱是一个世纪性的难题,这一难题的成因主要有两个。一是散文本身的文类特征最为突出,不断在吸纳边缘文体与实验文体,使得这一问题的内涵与外延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再加上散文是弱文体,与小说、诗歌相比,一直存在着理论积淀不足的情况。另外一个则是理论研究队伍的薄弱问题,散文研究毕竟居于文学研究的边缘之处,若要在散文研究系统中建构新的理论队伍,需要研究者们有理论的自觉和开阔的视野。这无疑对本就偏少的散文研究队伍形成限制。 以上两点制约了新时期散文理论的建构工作,改变当前的积弱状况,也就需要在这两点上实现突破。一方面,在理论的承继和开拓上,中国传统文论能否通过突破散文理论话语来实现现代性的转换,成为关键所在;另一方面,如何扩容散文研究队伍,并形成一个健康多元的理论讨论场域,也至关重要。 注释: [1]张炜:《小说与散文应该是趋近求同的》,《光明日报》2014年9月1日。 [2]古耜:《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光明日报》2014年3月17日。 [3]古耜:《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光明日报》2014年3月17日。 [4]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7—78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