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叶的新小说《藏珠记》仿佛印证了一句俗话:世间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这部小说有着通俗故事的轮廓:不死的神秘少女、霸道“官二代”、男女主的不打不相识,以及前世恩情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套路可说是一个都没有错过。 主人公唐珠本是唐朝少女,因对一波斯商人有恩,得获一奇珠吞于腹内,她踏遍了前所未有的广阔中华版图,也见识过白骨露野的天灾人祸,各朝的史传和畅销书皆入眼底,凤髓龙肝和守山粮都为其吃食,多少天子、多少时代她眼皮底下灰飞烟灭,但唐珠一直活到现在,隐匿于繁华都市里、街头巷尾中,是一个心里住着千年老灵魂的妙龄少女。但她唯一没有经历的,就是爱和死。 在漫长岁月里能安慰她孤独心灵的,只有吃食和关于“吃”的学问。“最起码每天早晚的粥的稀稠冷热都不一样吧,每天每顿的菜的酸甜咸辣都不一样吧,百种千样的它们每天都会妥妥帖帖地进到我的肠胃里交融沉淀,和我的血肉亲密接触,给我欢愉,让我踏实。”这个爱好,隐秘地给唐珠以“安胃”,独自饮享、还不事张扬。也正是对于“吃”的交锋,唐珠遇到了金泽。对于“官二代”金泽来说,吃不仅仅是人世最大的兴味,还是对于亲情的牵绊,这份朴实的信念让他抵御了父亲金局的急功近利,从而阴差阳错地实现了自我拯救,自避于贪腐风暴和龌龊人性之外,也是他靠自己的诚实和辛劳去挣得一份干净的营生,这种内心的充实和纯净让唐珠心生爱慕。 二 这样看来,《藏珠记》就是关于爱情和美食的纯净文本——美食勾勒的跨越时空的爱恋是多么清新和令人愉快啊。可是不要忽略了精巧的行文结构,这个结构背后仍旧指向了一些严肃的问题。那些对于《独异志》、《广异志》、《资治通鉴》的引用,甚至让伟大时代的书写者(比如李白)浮光掠影地出现在唐珠对于自己时代的记忆里,这个长生不老的故事后面真正的历史“原创者”究竟是如何出场的? 一边是虚构一边是写实,这种结合一方面交代了主人公唐珠的来历,另一方面也是在呈现这些密集知识的吸收者——唐珠“存在主义式”的苦闷和作为大历史的旁观者的自我疏离。 从唐天宝年间到21世纪,这一段大跨度的历史,乔叶主要以一堆精细的“素材”勾连呈现:史典、谱录、食货、器物、贵胄、诗人……这些刻在历史故纸堆里的僵硬痕迹,或者散落在市井生活中的“边角料”都被乔叶打捞出来洗洗干净,拿去点缀唐珠的阅历:“葡萄镜、花鸟镜、盘龙镜、双鱼镜、八卦镜、圆镜、葵花镜、菱花镜,镏金错银镜、贴金贴银镜、螺钿镜直至如今的水银玻璃镜……一千四百多年来,我不知道照过多少面镜子。”但是这些固定的材料,只能说明历史之历史,而说明不了唐珠的历史,活在这些日子里的唐珠,只能把回忆拿来在心头默念,好像是一个不着丝毫血肉的游荡鬼魂,有知识而无情感,有见识而无胆魄。 只有在她“我欲狂欢”的时刻,才会偶尔大着胆子,对丝毫不会怀疑和介意唐珠身世的金泽侃侃而谈—— 有一次和他聊到现在的食品安全,他感叹说在古代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我随即驳他:《唐律疏议》里规定,出售腐败变质的食物,导致他人食物中毒或者出现某种疾病的,劳改一年,同时“赎铜与病家”,也就是赔偿人家医药费。如果导致他人死亡,处绞刑,同时把家产的一半充公,剩下一半赔偿给死者家属。北宋前期完全继承唐朝的法律,《宋刑统》里的相关规定和《唐律疏议》基本一致。到了北宋中后期,法律还进一步细化完善,又增添了一些规定:肉贩在猪牛羊肉里注水并出售的,“杖六十”,打六十大板。要是打完再犯,“徒一年”,判处一年劳改。…… 三 唐珠能够细数历史,却无法说清自己的心路。于是这一次她要在她自己创造的历史里找到自己。而她这个千年少女,确确实实吸收了足够的养料。她冷眼看正史,也读野史趣闻,并不愿意错过什么有意思的体验,比如宋朝时候,除了“朝报”,还有“一份是把活泼包揽下来的‘小报’,为民间所办,极其擅长引爆‘朝报’不愿报或者不敢报的宫廷秘史、名人八卦等给力消息,特别博人眼球。” 她吟诵了太多的诗词歌赋,年年循环往复的人生,让她习惯了从古人遗落的辞藻里寻找自己的心情。她也在思考和自己的生命伴生的时间有什么意义?“无数次,我在茫茫无尽的时间里漫游,琢磨着时间是个什么东西:时间是冬穿棉夏穿单春秋穿夹衣的四季,是逝者如斯夫的河流,是一条一条生长起来深刻起来的皱纹,是电话响了电影来了电视飞入寻常百姓家,是黑白照相机彩色照相机单反照相机微单照相机的更迭,是牛车马车轿子轿车轮船飞机火车动车高铁的轨迹,是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护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鲜血,是《曹全碑》《兰亭序》《黄州寒食帖》《祭侄文稿》的墨痕……时间,也许就是这些东西吧。” 她的心灵很老很钝,老到她靠着自己的阅历就足够内部顺畅循环,没有困惑和焦虑。历史只是外在的流向,无法把她卷进去,唐珠这个封闭的内在场域,一心只求自保和永存,其实也不希望能参与历史的进程,因为她不能过于卓越,卓越的人只能是众人口中的神话,但不能是永远都活着的神话。所以无论是操持任何一个行当,她都不少做但也绝不多做,免得引人侧目。 然而终于绷不住了。唐珠最后选择了任性。要跳出这个与自己相伴的历史,与历史决裂,自己单过。按照一份常人的生命刻度去给自己确定菜谱,即便注定了会断送长寿,甚至会暴死。“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想要惹事儿。继而又惊奇地发现,一直以来,我似乎就在等待甚至酝酿着这个时刻。恒常和稳定到底还是容易的,可太多了便过于无趣。若有充分的理由支撑,偶尔惹点儿事儿,和他人博弈一下,这似乎能有效地地凸显出我的存在感:你还生猛地活着呢。”看来,不仅仅选择死亡需要勇气,原来活着才是一件更需要勇气的事情。看似是对金泽的爱情战胜了她长寿的欲望,其实是她早就在寿极无聊的顶峰暗暗期待死亡了——是那种在过上平常人的婚丧嫁娶的日子后,有挚爱相伴的温暖的死亡。“老健春寒秋后热,半夜残灯天晓月,草头露水板桥霜,水上浮沤山顶雪。”即便爱情如同朝露,唐珠也认了。 “死亡是人类被赐予的最珍贵之物,最大的不敬就是用得不当。”死是为了爱,才值得。一旦有了这个爱的目标,人的历史才能开始流动。在那之前的生命,只是一潭静水、死水,一阵凉风路过,就会心寒地打哆嗦。而且,金泽的怀抱让她死有葬身之地,所以她决然地甩开了尾大不掉的沉重历史,热热烈烈地奔向了人间—— 厨房里经常铺排得琳琅满目:清化姜、章丘葱、金乡蒜、南阳牛肉、甘肃土豆、金华火腿、中卫枸杞、西藏松茸、新疆大枣、云南牛肝菌、山西小米、黑龙江大米……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它们相聚于一个厨房,一张砧板、一口炒锅、一只瓷盘,它们约会,恋爱,结婚,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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