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新力量 想象力 虚构 想象力从来都是文学的“诞生地”。纵观近两年的青年文学创作,有不少写作者,用幻想、想象以及寓言的方式将社会历史、日常经验与私人历史记忆杂糅,以或诡谲热烈、或宽广平静的想象力将日常时间与空间推拉变形,重构生活的另一些真实。想象力如同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显示着它勾连现实却又全然不同于现实的洁净、深刻、轻盈的审美创造力,成为重新擦亮汉语写作的“法器”,小说借此重获上天遁地的超能力,拥有飞翔与呼吸的自在空间。诚然,虚构与现实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想象力的虚构与社会现实生活应当是怎样一种关系?想象力是否可以嵌入其中去反映内在性、碎片化、高景观的现实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想象力是否是通往现实之路的多棱镜?本期“新力量”分别邀请到华语文学图书编辑黄盼盼,以及青年学者赵天成、范思平对谈与此相关的诸多话题。 范思平,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当代小说与文化批评。 潜水艇与甲壳虫 范思平 很难想象有什么文学作品是可以脱离想象的。青年小说家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在想象的作品中讨论了虚构和想象本身。他通过两个小故事告诉读者: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 关于足够逼真的想象之物进入现实世界的例子,古希腊就有很经典的故事。皮格马利翁用象牙雕刻出一个举世无双的美少女,爱神维纳斯赐予雕像生命,让他们结为夫妻。中国也有成语“画龙点睛”,壁画上的龙经“点睛”之后,“须臾,雷电破壁,乘云腾去上天”。梦想成真、点石成金大概是人类最朴素、最永恒的愿望。上世纪50年代动画片《神笔马良》中,主人公马良在墙上画海,大海就出现了;马良画船,皇帝娘娘们就上船了;马良画风,船就开动了。《夜晚的潜水艇》中,主人公想象出来的潜水艇与打捞博尔赫斯硬币的那艘潜水艇在海底相遇了,想象与现实“交融”了、“接通”了。这一刻,时空发生了巨大的腾挪重组。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先锋小说作家是最早接触博尔赫斯并学习借鉴的人,代表作家像马原的叙述惯技就是“弄假成真,存心抹杀真假之间的界限。”在小说《虚构》中,马原玩弄自己的作者身份以及自称“马原”的叙述者身份,刻意将两者混淆,制造迷雾般的阅读体验。又比如扎西达娃《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小说的作者前往小说的发生地寻找小说主人公的下落。这些打破虚拟与现实界限的“叙述圈套”都比《夜晚的潜水艇》复杂许多。 在陈春成的想象中,“潜水艇”就像一个婴儿的摇篮,就像母亲的子宫,是一个拥有永恒安全与宁静的乌托邦,它杜绝了一切危险、复杂、陌生经验的介入。潜水艇经历的那些所谓的冒险,都是在绝对安全的层面发生的,它甚至是他人危险的拯救者。但在面对现实中真正的危险时,主人公却节节败退,变成了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普通人。主人公在小说中回避现实,正是作者在回避对现实复杂性的处理和描写。这依然是一种少年写作。真正复杂、多变、深刻的生活经验被掩盖了,我们所见的只有一个小美人鱼居住的那个海底世界,而不是真实的海底世界。 卡夫卡的《变形记》里,格里高尔变成了甲壳虫。但卡夫卡的甲壳虫不仅没有回避现实,相反将所有现实的矛盾都向最极端的方向激化了。潜水艇可以独自遨游在广袤无垠的太平洋海底,远离自己的家庭、学业、社会、甚至所处的时间;甲壳虫却要在逼仄潦倒的公寓里艰难求生,直面自己的父亲、母亲、妹妹、秘书主任。“潜水艇”是陈透纳们的保护壳,巨大,稳定,永恒;而在卡夫卡笔下,甲壳虫却暴露了格里高尔的丑陋、弱小、无能,不堪一击。卡夫卡太厉害了,所有人都这么说,毋庸置疑,但他厉害之处并不是他平地一声雷地想象出了一只甲壳虫,而是他想象出了甲壳虫身上最富表现力的腿。这才是真正的天才想象。当格里高尔想坐起来,“所有其他的腿也就都好似被释放了,痛苦地在极度兴奋中扑腾起来。”当秘书主任到格里高尔家里找他时,格里高尔“身子几乎僵住了,而那些细腿却挥舞得更慌忙了”。很多人看卡夫卡只看到“甲壳虫”,等到自己写小说,就写一天醒来变成一只螳螂,或者一只老鼠,就以为是卡夫卡二世。失败的原因就是他们只能想到“甲壳虫”的部分,却想不出“腿”的部分。卡夫卡的用词从“无助地颤抖着”“动个不停”“在极度兴奋中扑腾”“胡来”“挥舞得更慌忙”,到“紧抓”“在地下站得很稳”“完全听话”,我们看到格里高尔一步步甲壳虫化的“现场直播”。格里高尔甲壳虫化的过程,就是格里高尔去人性的过程。逐渐失去想象力的陈透纳,不就是另一个格里高尔?但当下许多小说家却没有勇气或能力去书写这个混乱堕落的过程,只能礼赞一艘不会发生变化的动画片式的潜水艇。 在我看来,什么样的想象才是好的文学想象?那就是文学通过编织严谨、细致的想象,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刺穿现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