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李劼人在菱窠修改《大波》 《李劼人往事:1925—1952》(商务印书馆2021年出版) 李劼人所持嘉乐纸厂股票 李劼人是中国现代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大师之一。他的长篇小说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被称为“小说的近代史”。其中《死水微澜》被称作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精致、最完美的长篇”。李劼人毫无疑问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鼻祖之一。同时,作为翻译家,他又是最早将法国文学名著译介给中国读者的先行者之一。但作为中国现代最重要的文学人物之一,李劼人的文学光芒却是被遮蔽的,其声誉也远远没有达到与他的文学成就相符的地步。研究者和读者都试图去破解这样一个困惑,而要了解一个真实的李劼人又如隔雾山,在作品文本之外,还有很多需要去发现和探寻之处。 2017年,一个机缘出现了。当时,在乐山市档案馆,我无意中发现了大量关于李劼人的档案史料,非常惊讶。后来再深入一了解,发现他从1925年到1952年的经历,学界研究还是空白;而从34岁到61岁,堪称他人生最为重要的阶段,他最重要的作品几乎都写于其间。我的兴趣就来了,计划好好写一本关于李劼人的书。 2021年,《李劼人往事:1925-1952》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而今年,也正好是李劼人先生诞辰130周年,在无意之中该书也成为一部致敬之书。那么,我们是否朝着真实的历史走近了一步,而长期被文学史遮蔽的李劼人是不是可以被人们给予更多关注呢? 写作中的甘苦 1925年,李劼人从法国回来后在《川报》当编辑,偶然与同事谈及报纸的纸张质量问题,于是倡议创办一家新式纸厂。在与友人的共同努力下,李劼人在乐山创办了四川第一家机器造纸厂——嘉乐纸厂。李劼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偶然出现的新奇想法导致了他人生道路的改变,后来他的命运随着工厂的沉浮而起伏,贯穿了他的一生。在现存的一千多卷嘉乐纸厂档案中,主要是公私信函、往来电文、会议记录、财务册表等,这些历史资料内容丰富,比较完整地呈现了这家工厂从创办到公私合营的过程,以及李劼人的行迹与嘉乐纸厂密不可分的关系。 面对如此多的一手史料,我从刚开始的兴奋中很快冷静下来,首先要全部消化它们,然后再利用,这个过程漫长且困难重重。实际上我的信心不断受到打击,我开始怀疑和焦虑,觉得事情遥遥无期,而没有成效的工作总是让人灰心丧气。在炎热的夏天中,前期工作开始了。写作的过程是漫长的,就像是走进了一条深深的矿井。我要做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认真整理一手的档案史料,这中间遇到了很多麻烦,单识字就费了很大的劲。档案中有很多繁体字、异体字、草字、漏字、错字、缺字等,还有生霉、水渍、涂改等导致的模糊等情况,这就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识,不胜其烦;二是面对那么多的史料,如何在其中找到叙事线索,颇费思量,也是我琢磨得最多的地方。如何恰到好处地运用史料,让它们同整本书的气息保持一致,有合理的叙事逻辑,这是写作中最难的部分。 档案史料固然重要,其他文献史料的补充也同样不可或缺。影印版的《舒新城日记》厚厚的一大堆,且舒新城当时记录用的本子五花八门,有些甚至就在日历簿上写,很多地方字迹潦草,只能慢慢去阅读、整理。但李劼人与舒新城的关系非常密切,特别是在李劼人创作“大河小说”三部曲的时候,得到了舒新城的大力支持,所以舒氏的日记无法绕过。但磨刀不误砍柴工,第一手的史料支撑起了这本书。李劼人的外孙女李诗华读过《李劼人往事:1925-1952》后说:“甫一开篇,即被引入百年成都,众多史实,一一还原,我辈后人,再受震撼。” 李劼人的纸商生涯 李劼人是文人,也是商人,还是政府高级官员。他具有一般的作家所没有的“复杂性”。在以往的李劼人研究中,更多的是从作品文本中来研究他,但这只是一个维度,显然不尽全面。我在史料整理的过程中,比较多地接触到了他经商的这个层面,而且我发现这可能是李劼人人生中最丰富、最重要的层面,因为他集中写作的时间也就十年左右,从政的时间还不到十年,但他经商的时间却长达27年,人生三分之一多的时光都跟经商连在了一起。 李劼人用了很多的精力去经营一家纸厂,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也是他的成就。嘉乐纸厂是四川第一家机器造纸厂,纸张的生产供应从客观上支援四川的文化、教育发展,这在抗战时期尤为突出,这其中有李劼人很大的贡献;同时,李劼人通过工厂的经营一定程度实现了他的文化情怀,如支持办刊、赞助办学、救援贫困教授等,而且嘉乐纸厂一直都在做慈善事业,资助孤儿院,有专门的“文化事业补助金”,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另外,嘉乐纸厂占地50余亩,有三台纸机,这在当时算得上一定规模的大企业,而且还汇集了像邓锡侯、田颂尧、孙震、董长安等四川军政界的大佬作为股东,非一般企业所能做到。某种意义上,嘉乐纸厂的历史也是四川民国工商史的一部分,它是研究民国工商史非常好的一个标本,而李劼人就是它的书写者。 李劼人的商界经历对他的写作有很大的影响,比如在《天魔舞》一书中,他一开篇就写到了一个“同益曹达碱厂”。实际上,这个厂并非虚构,而是当时嘉乐纸厂刚刚入股的一家企业。李劼人为什么会写到它? 这里面就有很大一段故事可讲。李劼人在战后为了把工厂做大,欲把当时最大的中央纸厂盘下来经营,为此他东奔西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但最后还是没有搞成,于是转过来入股投资“同益曹达碱厂”,以补遗憾。李劼人的写作有开阔的气象,有扎实的生活底蕴,与他的这段经商生涯分不开。李劼人的小说都有“史”的现实元素,有宏大的历史背景,甚至有真实的历史人物原型,而嘉乐纸厂本身就是一段波澜起伏的历史,这与他的写作相辉映。 再就是经商对他人生的影响。李劼人一生都想过一种“自由著述”的生活,但命运偏偏不给予他,而他认为自己最不擅长的经商,恰恰让他折腾了半生。我曾经形容李劼人的这段生活:生路步步紧逼,命运暗中牵引。他的为文、经商、从政连在一起,不可能截然分开,没有写文章、办报的经历,就没有创办纸厂的想法,没有经营企业的艰难,也就没有从政的选择,这里面有深层的逻辑关联。 未完成的文学梦想 晚年时期,李劼人其实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清楚,他想用余生来完成最大的文学梦想,就在去世前的几个月,他都还一直在跟编辑谈“不低于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急湍之下》的创作构想,可见其内心的迫切。但当时李劼人年事已高,精力也大不如壮年时期,要想完成这样的巨著非常之难。就算他还能够支撑,但其时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气候已经不允许他“自由著述”了,那毕竟是一个特殊的时代。 说起来这确是李劼人的悲哀,但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写作黄金期是在1937年以前,即在抗战爆发前他就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三部作品。从整个中国历史的发展来看,中国文学在那一年是个分水岭,此后由于社会的动荡、经济的崩溃,每一个人都身陷其中,文学也跟着沉沦,后来李劼人纵然有巨大的文学抱负,恐怕也难有大的作为。也就是说,他确有很多遗憾,但那些遗憾是他无法跨越的大变革时代中个体的渺小和无奈。 在《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一书中,我主要是以李劼人经商嘉乐纸厂这一条线索来写的。在有影响的文人中,能够把经商弄得那么大动静的实在是少见,李劼人是个异数,学者赵毅衡曾说李劼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第一位经理作家”。这个说法值得商榷,但也反映了他长期经商的事实。我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特殊的作家,而从写作题材来说恰巧是一个亮点,这是因为民国的经济史和社会史通过李劼人也能够得到一定的反映,而这一类的研究本身也是非常稀缺的。 那么,经商对李劼人的写作有没有负面影响? 我想最大的影响是在精力上,李劼人没有做到完全专注于文学。他的挚友魏时珍说:“劼人精明强干,当世所稀,使其能稍自降抑,上下交孚,则其成就必远胜当时,此我所以深为劼人惜也。”其实,李劼人的另外一个挚友周太玄曾经也希望李劼人“不做他事,专事写作,期我十年,必有成就”,他说这句话是在1937年,正是李劼人的写作进入最佳状态的时候。周太玄没有等到后面文学丰硕的“十年”,因为此后的李劼人写作已经基本荒废,他把精力几乎全部投入到了经营中。也因为这个十年,李劼人被起起伏伏的工厂搞得精疲力竭,故而在1949年后他热烈拥护公私合营,主动把全部的股份捐献给国家,而在这里面实有他的一点“私心”:想马上回到写作中去。但是,身为资本家,能够断然回去吗? 从后面的情况来看,李劼人是明智的,他走近了政治,摆脱了经商的困扰,但却仍然游离于文学之外。 值得一说的是,李劼人虽然长期经商,但他其实是个地道的文人。他青年时期的志向就是“自由著述”,并且为此有过很多挣扎和努力,比如他写《天魔舞》的时候是1948年,正是国内最动乱的时期,民不聊生,工厂里危机四伏,但他仍然给报纸写连载,其实就是逼迫自己捡起笔来。所以从社会角色上来看,李劼人长时间是商人、官员,但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彻底的文人,他的胸怀和眼光自非凡俗之辈可比,而他把写作素材都装在了肚子里,准备晚年来偿还欠下的文债,可惜他没有完成。 被遮蔽的李劼人 “被遮蔽的李劼人”是一个文学话题。李劼人的文学成就长期以来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其价值和地位被严重低估。这里面的原因大致有四个方面:一是李劼人除了在法国待了四年多,其他时间主要还是待在成都,处于文化的边缘位置,失去了很多机会;二是他的写作一直坚持用四川方言,虽然非常生动、活泼,精彩绝妙,但也存在地域性的问题,外省人对川话未必能领会其精髓;三是在李劼人的笔下,大都是生活在民间底层的各色人等,甚至主角都是些跑江湖的袍哥、不安分的女人等,缺乏时代需要的人物,难以成为主流;四是李劼人受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不小,对现实社会的描写是客观和真实的,这种没有经过意识形态“筛选”和“过滤”的写作,难免与苏联文学创作模式格格不入。 但是,在经过了半世纪后,人们逐渐认识到李劼人的文学贡献,在很多读者的心目中,李劼人非常杰出,甚至认为他的文学成就远远高于同时代的作家,他是那个时代真正的文学大师。 李劼人所处的是个急遽变化的大时代,清末维新思想的传播,他站在了办报的前沿;民国肇始,实业兴起,他成为了工商业的先锋;抗战军兴,纸厂的生存峰回路转,他被推到了工厂发展的中心;而在改天换地之际,他又顺应了时代的召唤,由商入政。他的一生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李劼人往事:1925-1952》从史的角度,用非虚构的写作方式,在一大堆杂乱无章、漫无头绪的史料碎片中找到了故事,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人物、情节的交错关系和浓郁的民国氛围。所以,我希望读者能够通过这本书看到的是一个人、一群人,以及他们背后烟云弥漫的时代。 (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21年12月01日07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