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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

http://www.newdu.com 2021-08-17 爱思想 李劼 参加讨论

    
    
    有道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但《红楼梦》开卷中的灵河之水却不知从何处来。当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时,是否揭示了那灵河之水的渊源?而且正如人们在灵河边上看见了那颗绛珠仙草一样,人们同样在诗魂林黛玉栖息游呤吟的大观园内读到了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儿世界。贾宝玉虽然自叹得不到天下所有女孩子的泪水,但洗净这块浊玉的却并不是林妹妹一个人的辛劳。少女们的眼泪在大观园内汇集成一条人间的灵河,使贾宝玉在这条晶莹的灵河中完成了由色而空的命定历程。如果说贾宝玉是大观园少女们的一个忠心耿耿的侍者,那么大观园中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则是一群荡涤浊玉的洗者;她们以其美好的心灵连同悲惨的命运编织成一副落英缤纷的图景,致使在太虚幻境中曾经懵懂迷惘的贾宝玉在这幅景象前逐渐开悟,走向最终的叛逆,走向自身的归宿。
    按照一种非常简单的分类法,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似可分成四组群落,一组优伶群落,以龄官为首;一组丫环群落,以晴雯为首;一组侍妾群落,以香菱为首;最后乃是小姐群落,自然以黛玉为首。如果说林黛玉作为诗魂乃是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核心形象的话,那么她的几个副本形象则依次展开,勾勒出包括小姐在内的四组少女群落的大致轮廓,其优伶副本龄官体现优伶的风骨,其丫环副本晴雯确立丫环的尊严,其侍妾副本香菱展示出那一层少女的善良和苦命,其小姐副本薛宝琴则着力刻画了小姐们的才情和风姿。这几组形象虽然按其身份地位的不同被置于不同的叙述角度,但其精神风貌却全然相同,而且个性独具,风采各异,在清纯的底色中呈现多彩多姿的审美造型。整个小说的诗意,就这样从混沌的尘世灿然而起,以其耀眼的光芒划向天空;那里不是蓝天白云,就是皓月繁星;那里可以观赏《红楼梦》中的一片片痴情,可以历数大观园中的一颗颗灵魂。当然,有关这个晶莹世界的巡礼,可以从那群可爱的优伶。
    这是一群大观园中最为活泼最为明亮的少女形象,如果说她们在舞台上上演的只是一出出戏目的话,那么她们在大观园内上演的却是一幕幕春意盎然的诗剧。或许正是由于她们的这种诗意,小说在叙述她们的硌时,笔触特别清新,一股股生气从笔端油然而生;于是那个沉闷的背景上便有了一道道亮丽的声音,如同一声声清脆的鸟啼,给大观园带来缕缕晨曦。
    十分有趣的是,在这群女孩子那里,小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警幻真谛正好反其意而体现之。我指的是她们的戏子身份使他们反而获得了最为真实的人生,她们不仅逼真地上演了舞台上的生离死别,还同样起初地将生命的审美意味诉诸虚假的生活,使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平添一股生气。相形之下,林黛玉表达爱情还只是偷偷地流泪或默默地题帕,当薛宝钗触及她在行酒时说的情辞时,她更是羞得满脸飞红;但这在藕官那样的少女却根本不顾这些忌讳,公然在大观园内演了一出假凤泣虚凰的动力活剧,把贾宝玉感到得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而且,按照芳官的诉说,藕官既痴情又通达,一方面不忘与药官的旧情,每节烧纸,一方面又与新来的蕊官缠绵绯恻,说是“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相对于迂腐的忠孝节烈,藕官的这番话说得多么清朗,宛如一个二十世纪的美国少女。
    同样清朗并且更为生动的优伶少女是芳官。芳官的进入怡红院使贾宝玉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这种情趣不仅有孩提般天真无邪的嬉戏,还有芳官在群芳聚宴中特有的那种豪气,甚至连同与赵姨娘等腌(月)(赞)老婆子们的分庭抗礼。贾宝玉的庭院中本来一个晴雯就已经相当明媚了,及至增添了芳官,简直如日中天。然而,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过去的耀眼则招来嫉恨和摧折。如果说晴雯是林黛玉的副本,那么芳官几乎就是晴雯的翻版。晴雯有撕扇的细节,芳官有因为宝主生日那天中午没叫她赴宴而睹气的故事;相对于晴雯的补裘,芳官为宝玉代酒;晴雯的嫉恶如仇,在芳那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放任自由;最后晴雯屈死,芳官被逐然后为尼。在这个意义上,王夫人把晴雯连同芳官和四儿一起赶走倒从反面证明了这个女人的直觉,因为这正好是怡红院中三个最有个性最活泼可爱的少女,她们的顽皮正合了宝玉的顽性,她们的泪水清洗浊玉的污迹。我想,作者一写及芳官这样的少女时,一定带着由衷的欢欣,宛如当今的都市人想起了外婆的澎湖湾之类。尤其是芳官和其他四个优伶少女与那个赵姨娘滚作一团的场面,可以引起多少读者会心的微笑呵。
    当然,在优伶之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乃是龄官。这是又一个很像林妹妹的少女,尽管林妹妹本人并不愿意认可这个事实。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龄官有着不下于黛玉的傲气和多情,并且在大观园中留下了不下于黛玉的动人心魄的风流事迹。首次亮相便不同一般,当贵妃娘娘对她大加奖赏之际,她非但没有对此感激涕零,反而在领班贾蔷命她演《游园》、《惊梦》二出戏时执意不从,一定要依着自己的性子做《相约》、《相骂》二出本角戏。如果这还会被人误读为少女的任性,那么后来她为了贾蔷讨好她的那个鸟笼和金丝雀大发雷霆一节,则为这种任性作了渴望自由的注脚。当林黛玉在《葬花辞》中悲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时,她也许不知道她羞于为伍的龄官为了向往自由逼着贾蔷放走了鸟笼里的金丝雀,同时踩烂了那个极具象征意味的鸟笼子。与这种放飞天空的个性相应,龄官还有一片不下于林黛玉的痴情,只是这片痴情不是被诉诸葬花的凄婉,而是被诉诸画蔷的执拗;其形式意味一如藕官的烧低悼亡对应于宝玉的撮土为香。虽然小说没有直接写明龄官的这片痴情痴及宝玉及到什么程度,但这种痴及显然对宝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仅影响他对女儿世界的关注方式,而且影响他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前作出的选择以及对自己选择的坚定不移。如果说龄官画蔷好比一泓清泉,那么这泓清泉不仅沐浴了龄官的形象,也同样荡涤了宝玉的尘世俗气;正是这样的灵魂洗涤,小说才在龄官和宝玉一个画蔷画痴一个看画看痴的当口,让老天降下一片倾盆大雨,将二人同时洗得晶莹透亮。倘若人类的确应该如同那位德国哲学家所说,诗意地居住在这地球上,那么其诗意就是以这么一种晶莹透亮的图景闪现的。
    或许是这群优伶少女太富有诗意了,小说拎出一排琐碎蛮横的老婆子与此作比,并且一个个号称干妈。这批老太婆以监护教管的名义成为这群花朵般鲜艳且娇嫩的少女们的奴役者和看守人。自由和囚禁的冲突在大观园这个角落里就以这样一种反差极其强烈的方式体现出来。比起看守或者狱卒,干妈的名称显然要温柔多了;但中国式的虚伪和残忍也恰恰在这温柔的名堂上,把摧残叫做爱护,把迫害叫做挽救,把愚昧凶残的刽子手叫做干妈。有了这些干妈,王夫人省事了不少,好比给一批野马上了马嚼子。这种干妈制度延续到当今中国的高等学府,但是多如牛毛的班主任或辅导员,以母性的温柔将校园里活蹦乱跳的学生们扎扎实实地看管起来。只是相比之下,在名称上还没有干妈那么悦耳动听。
    优伶们在大观园内的反抗虽然不能像鸳鸯那样直接在贾母的厅堂上展开,但她们与干妈们的抵牾也别有一种激昂,并且带着浓重的稚气,让忍俊不禁。正如中国社会的监禁网络细密到了连十几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那些苦命的少女们在她们的孩提时代就开始品味人生,操练生存;因此她们很早就学会了反抗,一如她们很早就领会了爱恋。因为爱得真挚,所以反抗得强烈。当人们说这是大观园女儿世界中最鲜艳清新的一群少女时,别忘了补上一句,此乃名符其实的监狱之花。
    同样的芬芳也洋溢在大观园那群丫环身份的少女身上,在她们那里,低贱的地位丝毫不减其女儿的清新。且慢说晴雯的热烈、紫鹃的聪慧、司棋的刚强、莺儿的细巧,即便在诸如小红、四儿、五儿那样的小丫环身上,也闪烁着朝露般的水灵和晶亮。与龄官、芳官、藕官们不同的是,这些少女因生存需要和生存环境使然,多点心眼,多点处置人际关系的灵敏,从而也更具务实的能力。诸如五儿向往去怡红院干活,懂得如何行走芳官的门路;小红为了接近宝玉,本能地作出眼明手快的反应。但她们从根本上都具有与那群优伶同样的天真和同样的多情,以致四儿会说出同月同日出生要做夫妻的玩话,小红会见一个少年公子遗帕相思,如此等等。也正是这种共同的品性,小说将“玫瑰露引出伏苓霜”一节写得如同“茉莉花替去蔷薇硝”一样清新活泼,于日常细碎之处闻见鸟语花香。当然,丫环的生存方式比优伶要更加切近种种琐碎事务,因此于人情世故上要比龄官芳官们更加深透一些。比如小红那种“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之类的警句,在龄官芳官们是断断乎说不出来的。
    在此只消对比一下“假凤泣虚凰”和“嗔莺叱燕”两个细节,便可从藕官和莺儿面对蛮横老太婆的不同方式上辨别出这二个群落少女之间的细微差别。当藕官被发现烧纸钱时,虽然不服那婆子的斥责,但毕竟没了主意,不知如何还嘴,及至宝玉相助才硬声硬气地反击;相反,莺儿编柳时面对婆子的蛮横,却不仅不畏惧,反而戏弄之。一旦对方认真,她又忙上前拦住,以言相堵。如果说优伶形象以婀娜多情为特征,那么丫环们却以聪明灵巧见长,几乎一个个都口龄伶俐,出言不俗。塘小红在凤姐跟前的那一长串叙述,侍书在探春授意下朝王善保家的锋利还击。相比之下,莺儿还不算是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她的长处在于那双出众的巧手,以巧结梅花络的灵秀,对应了玉钏亲尝莲叶羹的酸甜。
    玉钏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几乎就是金钏死后的一个影子,但即便如此寥寥数笔,也照样照见出其高标清丽的造型。她不是以晴雯那样的火爆,而是以对宝玉自始至终的冷漠表达了在姐姐冤死上对王夫人的沉默。这种冷漠是如此的不可消解,以致那次宝玉为了金钏撮土为香归来,玉钏也不过是淡淡地应道:“凤凰回来了”,然后只管拭泪。尽管宝玉为此怏怏进去后,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但那样的热闹又怎抵得上玉钏的泪水和这一声“凤凰来了”的沉重叹息。在闲取乐和不了情之间,不仅宝玉取舍分明,而且玉钏也同样心中雪亮。毋庸置疑,宝玉对金钏的情意并非不深,不仅为之焚香祭悼,而且在贾母逼问他的去处时,她竟以北静王死了爱妃的谎话加以搪塞,从而以隐喻的方式流露出了金钏在他心中有如王妃般的地位。然而作为死者的妹妹,玉钏并不因为宝玉的这片真情而忘却姐姐的悲惨。面对毫无公道可言的残忍和凶暴,弱者虽然常常被置于无可奈何的境地,但这种无奈并不意味着她们可以麻木到遗忘苦难乃至死难的地步。人性的尊严和以这种尊严为底气的硬朗,在此被诉诸不为风雨剥蚀、不为温情动摇的记忆,虽不怎么激扬,但愤愤不绝,绵绵不断,以一种不可抹去的冷漠,向历史罪孽出示受害者无声审判。在这样的姿态面前,且不说当事人贾宝玉,就是读者见之,也不由肃然起敬。
    相比于玉钏的这种清冷,司棋的悲壮带有一种质朴的粗犷。司棋的脾性当属史湘云式的风风火火,为了一碗鸡蛋汤差点捣毁柳五婶的厨房;但也正是这种火的质朴,使她面对受到威胁和侵犯的爱情时,不惜以命相护。正如龄官画蔷画出了爱的执着,司棋殉情殉出了爱的尊严。人可逐,命可弃,爱的尊严不可丢。身量高大的司棋使爱情获得了同样高大的造型,不仅坚定不移,而且不可侵犯。司棋以此构筑出一个面对大观园抄检的重要景观,不是水的坚柔,而是火的激昂。
    一场大观园抄检所激发出的一系列对抗性景观之中,既有水的清纯,又有火的壮烈。前者如芳官藕官蕊官吵着闹着要出家为尼,后者如晴雯司棋不畏强暴的坦然和从容赴情。在王夫人的驱逐和威逼跟前,芳官们呈示了她们对这凶暴的浊世的弃绝,司棋则与晴雯一样,以生命的终结将爱情推向辉煌的极端,从而以人的形象站立起来。这样的景观令人联想到的已不是《西厢记》、《牡丹亭》中的那种缠绵悱恻,
        
    
    
    而是中国历史上汉末党锢之祸中由那批精英士大夫展现出来的恢宏气度。一则为义而死,一则为情而去;死得其所,去得从容。这样的气度和风貌,当类同于欧里庇得斯《特洛伊妇女》中体现出来的那种人文精神。如果说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学中的文人气度和少女风貌与希腊文化有什么相通之处的话,那么主要相通在这种人性的尊严和人格的风度上。在历史的暴虐面前,生命固然被视同草芥,但这并不等于说人性就无以立足。因为历史之所以构成历史,不是由于其暴虐,而是由于其存在的诗意,这种诗意有时犹如不的绵绵流长,有时犹如火的煌煌光芒。玉钏、龄官、藕官等少女具有这种水的特征,司棋、芳官、晴雯等少女具有这种火的秉性。水和火作为这么两种不同造型的人文景观,在此不是以互不相容的方式相敌,而是以互相辉映的形式相照。在这样一种映照之下,贾宝玉自然也就得以由浊玉走向美玉,获得来自女儿世界的审美光泽,与神仙姐姐们遥遥相对。
    当然,在众多的丫环群中,必须提及的还有紫鹃的聪慧。如果说女儿如水,那么这个少女几乎凝聚了水的全部灵气。以她那样的身份地位,要向整个家族挑开木石前盟以助黛玉,实在是谈何容易。但她居然做到了,而且做得那么巧妙,既惊天动地,又不露痕迹,即便张良那样的谋术高手,也未必设想得出如此天衣无缝的妙策。尽管贾母不失为一个权谋老人,以“小孩家玩话”一言挥掉了紫鹃发动的巧妙攻势,但木石前盟之势毕竟由于贾宝玉翻天覆地的折腾而悄然形成;虽然不怎么咄咄逼人,但也已断然难以化解。比起王熙凤前面所开的那个玩笑,紫鹃构筑的这一阵势可谓气概非凡,致使在黑幕里紧锣密鼓编织的金玉良缘,突然迎面遭遇木石前盟的强硬挑战,两军对垒,胜负难辨。结果,薛氏母女亲自出马,进入潇湘馆施展浑身解数。而且有趣的是,正当薛姨妈将一团爱语舞弄得令人眼花缭乱之际,又是这个紫娟,插上来一语点破,将这个装神弄鬼地施展慈爱之术的女人弄得狼狈不堪。当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因为爱情的光照崦不无晕眩从而彬易为人所骗时,她身边的紫鹃展示了她那股被爱情所囿的灵气。比之于《西厢记》中崔莺莺身边的红娘,紫鹃的忠诚可谓智勇双全。相对于薛宝琴在《蒲东寺怀古》中的赞叹“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林黛玉此刻正该在心中默默地和上一联:紫鹃心巧一身轻,神编智取造势成。遗憾的是,这位小姐为大家闺秀的身份所紧紧束缚着,在紫鹃如此一片忠心跟前都无以一吐为快,只是一味地暗自垂泪。
    也许正是这样的不够痛快,小说才有了晴雯这个痛痛快快的林黛玉副本形象。凡是林黛玉个性中没有充分化的特征,全都被晴雯推到了极致。林黛玉有替宝玉抄字的细节,晴雯有为宝玉补裘的故事;林妹妹出言尖刻打趣人,俏丫环嫉恶如仇从不宽恕别人的过错和罪孽。相对于林黛玉对浊玉的一次次点拨,晴雯也照样不放过宝玉的过失;那次宝玉一脚踢伤了袭人,虽然这一脚在小说中如此写出有如神来之脚,因为从来不对丫环动粗的宝玉唯一的一个例外恰好应在怡红院中那个唯一的告密者身上;但即便如此,晴雯也没有对宝玉这一脚踢出时的公子哥儿习气置若罔闻。当宝玉为了一把扇子向她发牢骚时,晴雯当场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如此等等,将一番犀利言语劈头盖脑地泼向贾宝玉,把对方气得浑身乱战。当然,这场争吵最后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结。晴雯的这一番凛然正气没能唤醒奴性十足的袭人,却点悟了心地纯正的怡红公子,使他明白了人比物贵的道理。可见,晴雯的唇枪舌剑不是一般少女的娇气和骄气,而是具有人性光彩的正义和公正。她那酣畅淋漓的口锋如同一阵阵清风,横扫大观园内外的种种污浊,连贾宝玉也没能例外。她对犯了偷窍的小丫环固然深恶痛绝,一旦面对王夫人发动的抄检也照样金刚怒目,一如小说所绘:
    ……只见晴雯闯将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将出来。……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奶奶!”
    此刻,读者再回想一下小说开头第五回中有关晴雯那词便能体味其中的寓意了,道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或许正是这样的品性,尽管她曾狠狠地冲撞过贾宝玉,但她却赢得了对方最大的信赖,以致于在遣人送帕给黛玉的当口,贾宝玉特意支开袭人,委托晴雯前去。与袭人的温柔顺从不同,晴雯与宝玉的知己在于,她能够发挥紫鹃那样的聪明为宝玉设计唬弄和应付贾政的监查。袭人企图为宝玉编织的那种密不透风的温存体贴,往往在晴雯的嘻笑怒骂下变得支离破碎;一个想把宝玉关进温柔的铁窗,一个却不断把牢门打开,放飞浊玉的灵魂,为之提供自由的天地。如果说,薛宝钗的那些“混帐话”使贾宝玉分清了宝姐姐和林妹妹的区别所在,那么晴雯的唇枪舌剑则使贾宝玉在身边的贴身丫环中认出了真正的知音。最后,晴雯之死将贾宝玉推向前所末有的灵魂高度,写出了那篇千古绝唱《芙蓉女儿诔》。
    正如林黛玉乃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灵魂一样,晴雯之死集中体现了丫环群落中的全部灵性和全部悲愤。相对于一些宗教信徒对上帝的至死不渝,晴雯在弥留之际向贾宝玉赠送的是两根葱管般的手指。这两根手指的份量既超过了任何一份巨额遗产的遗嘱,也不是哪个英雄在濒临牺牲时交给组织的党费血书之类的信物可与之同日而语。这两根极具象征意味的手指,一根指向罪恶的人世连同黑暗的历史,从而闪烁着利剑般的抗议和批判;一根指向遥远的天国,为她所爱的主人也是相知的朋友点爱情所独具的审美向度;这两根爱憎分明的手指既告诉读者此恨绵绵无绝期,也告诉宝玉花开花落两心知。如果宝玉无意意看见的龄官画蔷还只是一种缠绵的话,那么这种缠绵此刻在晴雯向宝玉的诀别中变成了一道激动人心的彩虹,横贯长空,照亮了宝玉的灵魂,也照亮了整个的大观园女儿世界。“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正是如此决别才使宝玉唱出了这样的诗句。如果说贾宝玉由色而空的历程是大观园的女儿们用眼泪洗出来的话,那么晴雯之死则为贾宝玉打开了第一道皈依天国的大门。当贾宝玉向业已升天的芙蓉花神遥遥作祭时,他同时也一定听见了上帝对他的隐隐召唤。是以才有了天之苍苍地之茫茫的苍茫景象,伴之以洒向西风的泪血,诉凭冷月的余衷,连同毁(言)(皮)奴之口和剖悍妇之心的满腔激愤。
    与丫环群落的灵气和激扬不同,侍妾群落显得凄婉哀绝。在大观园内,少女们内心的自由程度似乎与她们的外在身份正好成反比;地位越低,越无拘无束如优伶少女;身份越高,则越显得战战兢兢如香菱平儿;至于力图挣得身份地位者,更是全无自由之向往如袭人之流。人们对于身外之物的渴求往往以放弃内心的自由为代价,这在大观园女儿世界中同样如此。作为相反的例子,谁敢蔑视这种身外之物,谁就能获得自由的真谛,从而将生命推向审美的高度,比如那个誓绝鸳鸯偶的鸳鸯姑娘。或者退后一步跌入地狱,或者跨向一步走向天国,《红楼梦》中凡是面临为人妻妾选择的少女,无非落入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局。相对于袭人和鸳鸯的对比,在宁国府里则有尤二姐和尤三姐的对照。站在这两极对照中间的,是身不由己因崦也无所谓选择不选择的香菱和平儿。
    作为一个与林黛玉极有缘份的副本形象,香菱是黛玉的正宗同乡。她在小说是被作为一个凄楚的引子,在管萧呜咽中走进大观园世界。及至大观园的春天翩翩来临,这位少女却已经神色黯然,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屋里人。命运如同冷酷的魔王,将这个善良苦命的少女玩弄于股掌。整个小说中,香菱唯一那段阳光明媚的生活,便是跟黛玉湘云学诗的日子。小说将此称作“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这个少女生命中的诗意,由此获得一点可怜的抽芽。作为这片诗意的补充,她仅有的一点美好感情便是得自宝玉关怀的情解石榴裙。一段学诗的日子,一点温馨的友谊,构成香菱生活中的全部光明;剩下的是一片狰狞的黑暗,记忆在这片黑暗中全然丧失,不仅忘了家乡,甚至连父母及至自己的姓名都茫然不知。最后,“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而且,这种悲惨的令人震惊不啻在于她的生平遭际,还在于她的极度善良。当薛蟠娶妻夏金桂时,她居然连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处境都一点不知道,以致于贾宝玉为此替她担忧时,她竟正色斥责,转身便走。于是就有了相对于“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的“美香菱屈受贪夫棒”。一个呆字,一个美字,在此正好对射,道出善良的不幸和不幸的善良,“平生遭际实堪伤”。
    在某种意义上,平儿几乎是香菱的变奏,同样的善良被置于不同的境地。中国人所谓“逆来顺受”、“委屈求全”、“含辛茹苦”“忍辱负重”诸如此类的品性几乎全都集中体现在平儿身上。虽说平儿并没有袭人那样的奴性,但她那奴隶的美德却使一种人性的黑暗放出了光芒。这种美德的核心便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如果要在《红楼梦》中找出舍身饲虎的人物,那么非平儿莫属。只是她不仅饲虎,也同样喂猫喂老鼠。她救过贾琏,也为下面的丫环佣人平反过冤假错案;她屈就过探春,也在尤二姐孤立无援之际给予同情相助的温暖;她没有鸳鸯那么心气高远,但也不像袭人那样低声下气;既不媚上,也不欺下;在凤姐的冤枉之下她气得直哭,但对方一旦好言抚慰,她又立即滴下泪来,如此等等。这是一个真正的全心全意为他人服务的典范,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在无限的为他人服务之中,我想后世所谓雷锋精神,也不过如此,当然还及不上这么精彩,比如在协助探春执政和判冤决狱行权两节中,平儿显示出的调解和决断能力,即便比之于萧何之辈也毫不逊色。只是比之于探春的清明志高,平儿的才能毕竟应了她的那个平字。当然,平儿平得恰到好处,假如她再高一点,将为凤姐所不容;而假如她再低一点,则成了袭人式的人物。
    袭人的特点是以温柔暗示伤人,所以叫做花袭人。也许谁都难以相信鲜花会像刀剑一样伤人,但中国历史上的谋术境界之高也就高在这种鲜花和刀剑的相通上,美其名曰:弱胜强,柔克刚,还有花袭人。只是在落英缤纷的大观园中,这样的袭人之花还并不多见。正如平儿集中了奴隶的美德,袭人凝聚着绵羊的优势。《伊索寓言》中的“狼和小羊”的故事,在一个到处都是袭人的世界上正好可以倒过来叙述。如果说在狼吃羊、羊吃草的生物植物链环中,狼的坚牙利爪还有其自然意味的话,那么在一个绵羊泛滥成灾的世界里,羊的温柔和顺却全然是一种人为的退化。这种退化的历史向度在于,女人之于男人的创造于此变成了女人之于男人的规劝,而这种规劝又对应于文死谏武死战的忠孝节义。正如深明大义的母亲在儿子背上刺字“精忠报国”,温顺贤良的袭人不住地进言宝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似乎是出自本能,袭人不仅懂得贾政对儿子的要求,而且体察王夫人在儿子身上的寄托。因此她不断地鞭策贾宝玉读圣贤的书,听老爷的话,做太太的好儿子。如此良苦的用心,将王夫人感动得在人面前流着眼泪说道:袭人那孩子,“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只是林妹妹实在尖刻,不仅不买这份账,还拍着袭人的肩膀叫“嫂子”。事实上,就袭人自身而言,要得到王夫人的垂青以攫取一个宝玉屋里人的地位,所选择的人生也够不容易的,其坚忍几乎近于佛门中的苦行僧,必须忍受种种委屈和针砭。且不说黛玉的奚落、晴雯的嘲讽,还有平日里的是是非非,即便是那次受了宝玉重重的一脚,几乎灰了争荣夸耀之心,也毫无怨言,及至晴雯为此声张,她还抢身拦在头里。然而,这样的可怜相又毕竟不是平儿或香菱式的遭受欺凌,
        
    
    
    而是十分高超的生存手段。所谓至柔者至坚,同样,最温顺的有时是最阴毒的。想想她跪在王夫人跟前的那番告密吧,几乎将木石前盟连同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一网打尽。袭人这副隐藏在可怜背后的凶相,在宝玉将晴雯的遭难比附于海棠枯萎并联想到孔子和诸葛坟前祠堂的暮草柏树时,顿时溢于言表:
    “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的心思,比出这些真经人来!还有一说,他总好,他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轮不到他。”
    听听袭人这席“如桂似兰”的话儿,人们该知道这世界上不只狼是凶狠之物,绵羊一旦露出尖齿也照样可以撕碎其仇恨对象。所谓弱肉强食是指一个正在进化的世界,一旦这种进化转为退化,那么这种生存法则正好倒过来变成以弱胜强以柔克刚以花袭人如此等等。当哈姆雷特感叹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时,他也许不会知道这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业已被表达成柔弱啊,你的背后是阴毒。
    以往的《红楼梦》读者连同一些所谓的红学家,都习惯于将晴雯看作袭人的对比形象,这固然也成立,但与袭人形成更为鲜明的强烈对比的,乃是鸳鸯。从身世来说,袭人是外买的丫环,而鸳鸯则是家奴;但从心气来说,鸳鸯却具有与袭人截然相反的心胸和风骨。越有身份越拘谨的做人原则在鸳鸯却是越有身份越自重。在所有丫环侍妾中,鸳鸯作为贾母的管事丫环身居高位,相当于如今最高权位的“办公室主任”。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特殊丫环,不仅懂得帮助别人,而且懂得尊重自己。假如袭人拥有这样的地位不知会温柔和顺到什么地步,但这在鸳鸯却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存在,即便在贾母有令,她也敢于驳加。而且,按照李纨对她的评说,她处事公道,常替人说好话儿,不倚势欺人。她像与其他丫环姐妹相好一样地与凤姐交好,不仅暗中周全相助,而且在贾母跟前为之鸣不平。在整个贾府中,除了平儿,鸳鸯是凤姐最见理解体贴的一个知音。她在七十一回中在众人面前有关“凤丫头虎丫头”的议论,其识见不仅超出贾府中的所有能人,而且为许多研究王熙凤的红学家所不及。正是这样的识见和心胸,才使鸳鸯在三宣牙牌令那样令人瞩目的场面上不卑不亢,得体有致,风度翩翩。正如探春有兴利除弊的举措,凤姐有协理宁国府的辉煌,鸳鸯有三宣牙牌令的风采(而且她的这次令官是由凤姐提名的);《红楼梦》中凡是才能出众的优秀少女,在小说里都有一番令人赏心悦目的表演。当然,担当令官在鸳鸯还只是家常事务,她的惊心动魄之举乃是那次英勇无畏的抗婚绝嫁。
    在当今这个袭人遍地宝钗横行的年代,鸳鸯的抗婚绝嫁也许是为许多中国少女所难以理解的举止。这就好比一个号称交了好运的女孩要嫁给一个外国阔佬时突然变卦,然后宣布要是对方紧追她一辈子她就一辈子不嫁人。有关鸳鸯拒婚的另一个比方则可表述为,好比在一个终身囚禁的监狱里,监狱长突然看中一个女囚,结果遭到了宁死不从的反抗。假如中国少女全都具有鸳鸯的心胸和气概,那么整个中国历史就将被重新书写。遗憾的是,鸳鸯只有一个,就像晴雯和龄官们毕竟也只是少数出类拔萃者。即便在小说中,鸳鸯这事闹出来后,与她真正的相通并且敢于仗义直言也能够仗义直言的,也只有凤姐一人。平儿袭人虽然同情,但见识却低,以致被鸳鸯斥责了一通。虽然同为奴隶,但内心自由的有无,于此一目了然。读者不妨好好体味一下鸳鸯对平儿说的那番话儿:
    ……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都大了,各自干各自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说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中国历史上失传已久的所谓浩然正气,自由人格,此刻从一个身为家奴的少女口中昂然说出,且不说那些低声下气的成群妻妾,即便是满腹文墨满腔忧患的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听了,也不免因此汗颜。所谓宁死不屈,就是这么具体而简单,袖一把剪子,跑到最高统治者的厅上,当着众人宣告: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走,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光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
    中国人不是很作兴豪言壮语么,这几百年来又有哪一个文人骚客的豪言壮语能与此相比?其实中国知识分子根本就用不着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救国救民的架势,只消具备这么一点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和气概已经足够改变历史了。也许正是看透了历史的这种奥秘,《红楼梦》才一面由贾宝玉指出“文死谏武死战”的荒唐,一面向人们展示鸳鸯这样的自由风貌。同样的赴死,前者是多么的愚昧和造作,后者是多么的明亮和天然。正如平儿的善良宽容与凤姐的雷厉风行互补一样,鸳鸯的心胸气概与探春的清明高远肝胆相照。如果说黛玉晴雯龄官一系列少女是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灵魂,那么由鸳鸯精神所点亮的则是一盏自由的明灯;这盏明灯的意味不在于一呼百应的号召力量,而在于照亮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心灵,使之明白当人格受到侮辱、尊严受到侵犯时应该怎么办,使之分清在充满物质诱惑的身外之物和张扬精神向度的内心自由之间应该选择什么才能使自己获得人之为人的存在立场。这一切本来都是极其质朴的生命原则,不知为何就被“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爱国主义搅弄得混乱不堪,直到鸳鸯以质朴的方式走上贾母的大厅,才被重新宣告和张扬出来:而以后的红学家们可上前以诸如“烈女”、“反封建”、“反礼教”之类的概念把这一质朴的原则修饰得繁丽而模糊,最后让人不知所云,仿佛鸳鸯是个天生就不想结婚的老处女。
    这种温柔和不温柔、和顺与不和顺的鲜明对比,在宁国府里是以尤氏姐妹的性格对照展示的。这对姐妹的遭遇如同一个临近而遥远的和声,与大观园内的女儿世界亲切呼应。从尤二姐的脾性中,人们可以瞥见平儿香菱式的影子;而从尤三姐的自刎,则可感受鸳鸯式的气概。虽然在这个少女群落中有的是已经和将要成为的侍妾,有的是面临妻妾前途选择的高级丫环或贫穷亲戚,有的是大观园内的,有的是大观园外的,而有的则是住在园外却又经常在园内出没的,但她们的遭际命运却十分相近和相同,只是由于不同的个性、不同的心胸从而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得到了不同的结局。当尤二姐吞金自尽时,她也许会想到当初还不如象她妹子那样饮剑而亡更加痛快;但姐妹俩的差异也就在这一点上,一个经不住诱惑而贪图势利,一个眼明心亮只看重人品。也许有的读者会异想天开地假设,要是贾琏娶的是三姐而不是二姐,那就一定有好戏可看了。殊不知,恰恰正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错位,使三姐永远不会和凤姐遭遇。晴雯和袭人相对,但不会与凤姐有冲突;同样,三姐和二姐相异,也不会与凤姐争夺贾琏这个西门庆式的男人。说二姐之死乃是报应未免有点冷酷无情,但她也实在太无视三姐的忠告了,即便她没有意识到她的暗渡陈仓会对凤姐造成致命的威胁,但至少应该明白贾府与其说是个荣华富贵的温柔之乡,不如说是个尔虞我诈的是非之地。相对于三姐死得让人肃然起敬,二姐死得让人唉声叹气。红楼二尤如同两根泾渭分明的人性标尺,高高地竖立在大观园的墙外,不啻少女们可以由此认领自己的选择,几乎人人可以衡量出自己的心胸和气度。这对于那个混沌未开的贾宝玉,则正好是有关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两个暗中注脚;一个吞金,吞下的是金玉良缘;一个饮剑,饮出的是柳湘莲的挥断情丝遁入空门。姐妹俩死得多么具有象征性,连死的方式都意味深长。
    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小姐群落,应该是其最为春光旖旎的部分;因为她们有着前面三部分少女所无以具备的闲情逸致,尽可抒发她们的才情和心气。然而世上万事万物的不完美也就恰恰在于,拥有其长者必附其短。如果说她们有着为丫环优伶所没有的良好教养,那么又正是这种教养使她们的内心变得拘谨审慎,哪怕足尖踩上爱情的节拍,也踩得小心翼翼,比如林黛玉的私下题帕,比如白雪红梅的微妙景观。在这部分少女中间,小说所着意营构的真事意象和假语意象,都被诉诸为良好的教养所修饰的优雅。
    相形之下,也许史湘云是其中最不修边幅的一个。虽然在其精神意象上乃是个睡者,但构成其外观的言行举止上却是一团可爱的风风火火,并且还带有些许咬舌的奶声奶气。她的故事往往出格得令人莞尔,不是割腥啖膻,便是醉眠芍药(衣因)。她的混沌未开比之于贾宝玉更为质朴,不是来自青梗峰下,而是类似于汉朝霍去病墓前的石马,浑身上下凝聚着尚未展开的充沛生命。
    毋庸置疑,史湘云是大观园女儿世界中的一个真正的孩子,尽管按照当今社会的户籍制度,她不过是园中的一个客居者。她不仅有着孩子般的天真烂漫,而且有着孩子般的任性使气。当她赶着宝玉叫“爱哥哥”时,既没想到少男少女之间的青春情怀,也不顾忌林黛玉的神色。及至林黛玉笑她咬舌,她毫无遮拦地回敬对方保佑她得个咬舌儿林姐夫。正是这样的懵懂混沌,小说才相应地以同样混沌的笔调描绘了贾宝玉所见的湘云睡态:“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同样为宝玉所见的膀子,在薛宝钗露出充满诱惑,但在史湘云露出却是婴孩般的清纯浑朴。她与宝玉间的这种浑朴,从孩提时代一直保持到永远。因为等到宝玉悄悄地为她挑了个麒麟珍藏着时,她已经被许了人家了。或许正是如此的无缘,宝玉珍藏的麒麟才会神奇地丢失,又为湘云同样神奇地拾到,然后十分孩子气地将手一撒,完璧归赵。这一拣一藏一丢一捡一还之间,有无数难以诉说的话语悄然流过,从而传递出一种神秘的意志,将湘云和宝玉的友谊永远定格在孩提时代,任何长大了的迹象都意味着亵渎。比如湘云刚刚还过麒麟,就稀里糊涂地对宝玉说出了那番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混帐话,结果莫名其妙地被对方抢白了一通。
    混沌的湘云一旦搅入复杂微妙的人际旋涡,但会显得愚钝鲁莽。她几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领略过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间的冲突,只是凭着本能的直觉,毫无理由地喜欢宝姐姐,毫无理由地打趣林妹妹。如果说史湘云在人际事务中象征着群众从而总是不明真相不知就里地胡乱跟随的话,那么那句“群众是真正的铜墙铁壁”的名言在此应该改为群众是真正的迷途羔羊,这些羔羊只认薛宝钗那样的头羊,同时又常常把林黛玉视作不合群的异类。也许湘云接口凤姐说出龄官与黛玉相像的确了无用心,但她不知道在那样的场合在那样的情景之下,使林黛玉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相比于凤姐先前开的那个何不做咱家媳妇的玩笑,林黛玉此刻可谓万箭穿心。尽管湘云和凤姐一样有口无心,但受到伤害的黛玉理所当然地给她看了脸色。当然,湘云不会因此服气,因为她根本弄不清楚个中三味。这种愚钝一如她筹办螃蟹宴时得了宝钗相助便衷心感激,断断乎想不到其中的人际意味。她的率直心肠使她以直行的方式行走在大观园内的九曲回廊里。三十二回中,她与袭人对黛玉的那番议论,让人见了一点都笑不出来,她几乎成了一个诋毁黛玉的帮凶,在袭人用刀子悄悄地割碎黛玉形象的时候,她也随着一起稀里糊涂地跟着比划,甚至连宝玉的阻拦都挡不住她的盲从。
    
    
    这样的昏睡状态一直持续到大观园世界行将摧毁之际,才开始苏醒。尽管湘云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说出的恐惧感是“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但等到在那个凄切寒冷的中秋夜与黛玉联诗时,她已经不仅觉察出了薛宝钗言而无信的不真诚,而且脱口道出自己“寒塘渡鹤影”的悲凉命运。因为整个小说到八十回戛然而止,所以后人无从读到湘云的结局。但从“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命运判词来看,她的晚景当与李清照相似。这两个女子虽然一者系小说形象,一者系历史人物,但她们却不仅命运相近,而且词风相同。窃以为,这种比较可以表达如次:史湘云是南渡前的李清照,李清照是“寒塘渡鹤影”之后的史湘云。倘若有哪位专家对此感兴趣,可以考虑比较一番,在此暂且从略。
    假如沿着湘云的混沌再朝前一步,人们可以感受到宝玉的灵性;然而,假如沿着湘云的混沌再后退一步,人们看到的则是迎春的麻木了。混沌尚具天真意味,但麻木却让人唏嘘不已,乃至痛心疾首。虽然迎春的结局惨不忍不睹,遇上中山狼,“一载赴黄粱”;但她在司棋被逐时表现出来的那副窝囊,比之于探春的大将风度,实在黯然失色。其实,史湘云的家境和境遇并不比迎春优越,几乎与黛玉相同,但她的浑然却稚气可爱;相反,迎春的麻木使这少女如同一个槁木死灰般的老人,手里死攥着《太上感应篇》,既对自己的前途无动于衷,又对自己的贴身丫环冷漠无情。不知这个形象是不是小说所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又一种表达,但她在大观园内确实始终躲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也许她本意是想躲避风雨,结果把自己那片少女的光泽也给隐没了。哪怕在她贵妃姐姐下凡省亲之际,她都在题诗中小心翼翼地表明,不这过是她的奉命羞题。她的人生枯燥得如此无话可说,以致于她的命运判词“喜冤家”所能告诉人们的,只有中山狼的作践,全无这位侯门小姐的事迹。相对于李纨的活守寡,迎春呈示的状态可谓死年华。这根可怜的“二木头”既没有林姑娘的才情,也没有宝姑娘的德行,最后又没有灰姑娘的运气。
    比起这样的浑然不觉,妙玉形象却是玲珑剔透。按照她那命运曲牌“世难容”所绘:“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孤僻人皆罕”。与迎春背对着大观园女儿世界躲在角落里不同,妙玉是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大观园女儿世界。因为具有水的透明,她看得清楚;又因为具有水的清高,她始终与眼前的那片风景保持着距离。史湘云是大观园内参与一切的客居者,而妙玉却是园内远远地客居着的客居者。她不参与任何事情,除了四次偶然接触的例外。一次与宝黛钗三人品茶,一次白雪红梅的赠梅,一次给宝玉祝寿的送帖,最后一次听了黛玉湘云联诗后的续诗。
    品茶一节在小说中写得最为细致,不仅茶具的珍贵,茶水的不凡,连妙玉斟茶的动作都跃然纸上。一杯妙茶喝过,人品茶水茶品人。宝玉因为不识杯,黛玉因为不识水,均被妙玉以俗字奚落,最后宝钗见势不妙,约着黛玉一言不发地溜之大吉。须知,杯也罢,水也罢,俗与不俗见诸人。再珍贵的茶杯,在妙玉眼中被刘姥姥那样的俗人一喝便俗。以此由人及物而不是由物及人的角度视之,当妙玉说宝玉手中之杯和黛玉口中之水不俗时,小说叙述上的暗寓恰恰在于意指持杯的宝玉和喝茶的黛玉的超凡出俗;人不识物,物却识人。妙玉于物的看重,恰好比宝黛俗了一层;至于宝钗对此噤若寒蝉,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俗物。俗与不俗,不在外物,而在内心;当妙玉以外物相论时,小说叙述者暗中以内心点穿了她。由此推及,被妙玉说俗的宝黛二人是俗在物上,清在心内;而妙玉却洁在物上,俗在心里;亦即“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因为由俗而仙方是真仙,由色而空才是真空。妙玉与宝黛间的清俗之论,于品茶之际品出了人的品貌,也道出了她自身的出家真相。在这样一番极富禅机的对话中,宝黛二人也许浑然不觉,因为他们内心的不俗;而宝钗却感觉非常不好,连忙回避,因为她内心的俗气。相对于妙玉的知俗,宝黛不知俗,而宝钗则是怕知俗。在此,妙玉的知俗成了一道无形的界线,进一步可抵达不知俗的不俗之境,退一步便落入怕知俗的世俗之地。
    事实上,若说妙玉不俗,指的是她外观而不是她的内心;而妙玉的俗气又恰恰在于看重外形却于内心盲然,故为她的好友邢岫烟所言:僧不僧,俗不俗。亦即身在空门,心在尘世;不象宝玉黛玉,身在尘世,心在天国。如果说这样的反差在白雪红梅和生辰送帖中还是曲笔点染,那么到了为黛玉湘云续诗一节则几乎是直笔铺叙了。
    白雪红梅一节的宝玉乞梅,是一种相当诗化的写法。如果可将白雪看作空门之洁,那么红梅则是人间之情的象征;宝玉乞梅于此获得以情叩门的诗意。小说故意将乞梅得梅的具体过程付诸叙述空白,只是通过岫烟、李纹、宝琴、尤其是宝玉的红梅赋诗将意境垫出,从而将这白雪红梅的故事写得如同空谷幽兰,清香高远。但即便如此,宝玉那联“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却已经将个中深意毫不含糊地一气点出,致使黛玉见了摇头评道“小巧而已”。因为本来白雪红梅一片很开阔的意境,被“槛外梅”一词说得忒过具体,反而显得狭窄工巧。这一联的叙述意味,也许在妙玉的形象塑造上有着特殊的作用,因为后来妙玉恭叩芳辰的帖子上所用的团名正好是槛外人。及至宝玉受了岫烟的指点,以槛内人的署名回谢之,等于给白雪红梅的意境作了明确无误的注脚。最后,妙玉的续诗一节,无异于内心自白: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行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
    ……
    倘若妙玉内心真是一泓清水,又何来神鬼虎狼的烦扰,何来苔更滑、竹难扪的忧虑?。如果说风风火火的史湘云“英豪阔大宽容量,从来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那么妙玉恰好是“犹步萦行沼,还登寂历原”,表面遁入空门,内心苦受煎熬。佛门再清,总也敌不过一个情字。当小说将妙玉判为世难容时,妙玉对自己的观照却是情难萦。可见,出家信佛不在乎是否身在,而在于有无心到;身在未必心空,心到方是真佛。从妙玉的身心(牛氐)牾上,小说显示了对佛的高妙领略,从而将作者对佛陀的所悟与一般身在佛门心在尘世的佛门信徒及了鲜明的区分。由此,小说显示出情的人性意味和佛的审美境界的一致和同一。
    在这样的境界面前,妙玉尚且苦求不得,更何况“勘破三春”的惜春?虽然是同样的看破,但在妙玉是为情所苦,在惜春是为势所迫。因此,与妙玉的“世难容”相应,惜春乃是“虚花悟”的曲牌。虚者,空也,花者,色也,悟者,破也。色之为空,空之为破;破色入空,空破色灭。这与其说是由色而空,不如说是因空而死。生命在此不是以升华的方式进入佛门,而是以寂灭的形态独卧青灯古佛旁。或许正是这样的寂灭,惜春在抄检大观园同时表现出比迎春的麻木更为无动于衷的冷漠。她非但不保护实有冤情的入画,反而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带出她去打罢,我听不惯的。”这种冷漠与其说是佛门的求静,不如说是候门的冷酷。可见,尤氏说她“心冷嘴冷”是一点不为过的,只是惜春之冷的起因令人感慨罢了。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贾氏四春,从元春的荣耀到惜春的死寂,似乎正好应了贾氏家族的兴衰枯荣。元春辉煌,迎春木然;探春清明,惜春死寂;四个姑娘,构成二个对照起伏;仿佛一个风筝,在空中令人注目地招耀了一阵,然而摇摆几下,一头载入清冷的坟地。如果说元春是大观园的首创者,那么惜春是最后一个离开大观园的守灵人。面对生离死别,惜春无动于衷。即便是灰飞烟灭的未日景象,惜春也不会为此怜然涕下。很难想象她所画的那幅大观园全景图会富有什么生机,也许正是那片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所描绘的图景:“落日荒丘,零星白骨;秋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即使惜春所画并不全然如此荒凉,但她内心深处早已与这片荒凉息息相通。这样的内心荒凉造成她生性的冷漠,还有与冷漠相伴的胆小。试想,在这片死寂之下,谁不为此黯然?更何况那么娇弱的一位候门小姐。如果说妙玉的遁入空门之中还有情感的灼热,那么惜春的出家为尼则为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划了一个冰冷的句号。
    相对于这个冰冰的结局,薛宝琴仿佛一段明亮的插曲。她的来到大观园,使女儿世界陡增一股生气,而且其出众的才貌,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化身,一个足以与诗魂唱和的剧本形象。或许是这样的缘分,致使林黛玉见了她不仅不以为嫉,而且口口声声“赶着叫‘妹妹’,真似亲姊妹一般”。不知小说何以在此刻突然毫无铺垫地插入一个薛宝琴以及一群同来的姑娘,或许是仅仅为了把大观园女儿王国推入一个琉璃世界和即景联诗的高潮,显示其如日中天的鼎盛;或许是在薛林之战平息后,大观园需要一种和平欢乐的喜庆气氛;总之,薛宝琴们的到来将这个地上的太虚幻境变成了一个群芳聚集的奥林匹斯山,美妙的少女们如同诸神一般在园中竞展风姿。最后,又推薛小妹的新编怀古诗独领风骚。
    薛宝琴的这组怀古诗既具黛玉的风流别致,又有探春的高远心胸。可谓指点史迹,激扬文字。其中洋溢着早年随父游历四方的种种见识,也闪烁着因为家道中落而经受的炎凉世态和人生阅历;比之黛玉,声调更为悲壮;比之探春,才情更为浓郁。如果说晴雯极端化了黛玉式的尖刻,龄官渲染了黛玉式的痴情,那么宝琴突出的则是黛玉式的诗才。小说对那颗诗魂烘云托月般的衬托,至此完成了最后一笔。这种对诗魂的补足不在于诗才的高低,而在于阴阳之气的协调。黛玉之诗虽然无人与之比肩,但正如她自己所言,“到底伤于纤巧些”,过于阴郁。乃至宝琴加入诗会,带来一股堪与互补的阳刚之气,诗风厚重,声调悲壮,就正好弥补了纤巧的诗风。按说,这种阳刚风格,探春也具备展示的性格条件,只是她虽有过人的识见和组织能力,但在才气上却不能与黛玉相匹。
    由于薛宝琴在诗歌上的阳刚之风对林黛玉形象的补足,以林黛玉为核心的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灵魂构架就因此而得以完成了:由黛玉向四周展开,呈现出四个剧本侧面,亦即晴雯的个性、龄官的痴情、香菱的心地、宝琴的才气。如果以五行图式排列之,似可为:
    龄官(水)
    宝琴(金) 黛玉(土) 香菱(木)
    晴雯(火)
    我想,这也许就是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核心布局。在整个小说人物的核心布局中身居木位的林黛玉,在此以诗魂身份居无极土之位,为核心的核心。假如说,女儿似水的话,那么龄官又是这一汪清水中最清纯最缠绵从而也最具水性者。与此相对,晴雯则是在个性上最为火爆的一个,最有抵抗力,最勇敢,最无所畏惧的,从而在整个大观园女儿世界遇难时首当其冲。香菱与黛玉的来历一样,本性属草木,心地纯正,善良而苦命,一旦被改为秋菱,终极性的死运也就降临了。与香菱的凄切相对,
        
    
    
    宝琴以非凡的诗才出示了金的阳刚、金的明亮和金的耀眼,从而给大观园带来了最为辉煌的时刻。但她在诗歌上又终究为副,当她与宝玉开玩笑说黛玉的那首《桃花行》是她做的时,宝玉一口否定,道是“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而且,“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须知,此刻的贾宝玉脑子已经相当清楚了,谁是知音,谁是诗魂,谁是诗魂,谁能做出《桃花行》这样的绝唱,在他心中一目了然。因为尽管薛宝琴的诗风补足了过于阴郁的诗魂,但大观园的整个诗歌倾向却不是阳刚雄壮的高歌猛进,而是阴郁悲切的哀歌低回。尤其是相对于宝玉早先《四时即事诗》中的怡红快绿,林黛玉的哀音才是大观园诗风的基调;也正是按照这样的基调,贾宝玉写出了与整个诗魂唱和的《芙蓉女儿诔》。
    从诗魂(黛玉)到诗才(宝琴)到苦吟学诗者(香菱)构成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灵魂结构的诗的层面,从木石前盟的女主角到画蔷及痴的伶官再到心比天高的晴雯,构成与之相应的情的层面。如果说大观园是个才情并茂的世界,那么这就是其次第展开的才情结构。饶有意思的是,如同人物形象核心布局中的四个少女都不是贾氏小姐一样,在这个大观园女儿世界的核心布局中,也没有四春席位。尽管四春本身就有阴阳结构:元春为阳,迎春为阴;探春为阳,惜春为阴;但这个结构系列在大观园中却不构成核心形象。这原因也许在于她们的姓名都冠之以贾姓的缘故吧;贾者,假也。大观园虽在贾府之中,但贾姓小姐却不是主角,主角乃是一群非贾姓的有才气有性情的少女们。从这种角度地位的旁落上,贾氏四姐妹的确“原应叹息”。无论是元春的元阳,还是探春的正阳,结果都为迎春的木然和惜春的漠然所克。四春的原应叹息之结构,如同同大观园灵魂结构的一颗卫星,随着那颗灵魂的运行而转动,最后随着灵魂的飞升而散落。
    综上所述,可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概是很难诉诸灵河之水的。因为面对灵河之水,重要的不是何处来,而是何处去?何处来的问题很简单,当然是灵界来,在不为什么会有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和神仙姐姐呢?但何处去的问题,却实在令人困惑。难道她们真的走了?真的从这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她们到底去了哪里?也许她们根本没有存在过,纯属作者杜撰;也许大观园的确不过是地上的虚幻世界,纯属子虚乌有。然而,倘若没有她们和她们的大观园,这世界还是人的世界么?这历史还是人的历史么?不要以为《红楼梦》不过就写了这么一群大观园少女,须知小说就承认以这群少女为灵魂的历史,就象荷马就写了以海伦为导引的史诗一样。历史上剩下的那部分,小说告诉我们,只不过是大荒山和无稽崖,不仅都是不可靠,而且根本就是假语成言,假作真时真亦假。唯有那个大观园女儿世界才是存有过的,遗憾的只是,按照中国历史的真事隐原则,有为无时有还无。人们总是不相信真实的世界和有过的事实,正如他们总是接受虚假的世界和编造的谎言。也许这样可以掩饰许多心理问题,比如怯懦,慵懒,虚伪,奸诈,卑微,自大;从而偷偷地解决一些生理问题,比如纵欲,贪婪,阳萎,阴冷,手淫,便秘,如此等等。对于这样一些心理或生理上的病人,有关大观园女儿世界的阅读,我想是有一定疗效的。《红楼梦》不仅是伟大的,具有开天辟地的气概;而且也是神奇的,具有书到病除的疗效。当然,前提是人们不要带着阴暗心理去阅读,那样会越读越不健康,乃至走火入魔,一放下书就去从事阶级斗争,结果发现“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为做嫁衣裳”。
    如果说大观园女儿世界是一泓清泉的话,那么这水的去处应该是读者的心灵。倘若读者读不出水的清纯和水的灵气,那么这泉水不过是一潭死水;倘若读者领略了水之清之灵,那么这泉水就是一股活水,永远存活在读者的心灵深处;读者不断,水亦不断,是谓灵水;读者因水而清而纯而明而灵,水亦因之而活而流,波光鳞鳞,源远流长,是谓灵河。大观园女儿世界就这样把天上的灵河,流入读者的心灵,使女子清灵净化,使男人由泥而石,由石而玉;然后再回到大观园中,就可见宝玉所见,闻宝玉所闻,想宝玉所想,为宝玉所为,如此等等。
    就这个意义而言,说《红楼梦》乃一部经书,是一点不过份的;因为大观园女儿世界乃一条灵河。以心读经,灵河自灵。灵河的这种源远流长,同时就是大观园女儿世界的真实性和历史性,叫做永恒之女神,引导我们前行。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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