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船 徐则臣 船。从第一次看到船在水中行驶,到现在三十多年,我始终克服不掉一种想象:一艘船之所以需要动力,不单是为了破浪前行,更重要的任务,是抗拒船尾拖曳它的那股神秘的力量。我不知道神秘的力量从哪里来,但我相信一定有,它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船尾,把船往身后拖,往水里拽。每一次坐船,我都能感受到马达或者人力正分散出一部分精力与那只看不见的手博弈,他们在争夺这条船。如果我自己摇船,那感觉更强烈。我也多次煞有介事地伏在船尾,把脑袋往水面上探,当然什么都没看见。看不见不能证明就不存在。世事繁复,你不知道什么理由就会让一股力量尾随一艘船。我一直想把这种感觉写出来。 芦苇荡。小时候怕走夜路,更怕走夜路时经过芦苇荡,但芦苇荡又不得不经过,出了门到处是水,有水的地方就芦苇丛生。农忙时经常要在田里忙到半夜,小孩可以早回,回得再早路也是黑的,我就要每天经过一片又一片的黑压压的芦苇荡。回到家吃过饭往往还要回去,得给大人送晚饭。那些年我就一遍遍经过芦苇荡。旷野混沌,夜晚黑得像灯火发明之前一样纯粹,比夜晚更黑的是连绵的芦苇荡。无数根芦苇拥挤在风里笨重地摇摆,枝叶喧嚣如同深藏十万伏兵。偶尔有野鸭和夜鸟从晃动的墨堆里飞出来,每一声都让我心惊肉跳。芦苇荡的声音很大,比芦苇声音更大的是我的心跳,如同一面鼓在我怀里揣着。小时候,以芦苇荡为背景,我可能把世界上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想象了一遍。后来写小说,我多次写到芦苇荡,写它的喧嚣、黑暗和恐怖,我觉得,我还应该写写它的广大、曲折和幽深。 摩托艇。如果让我在运河上选择一种交通工具,我选摩托艇,速度快,闪转腾挪方便,关键是,多窄小的河道都过得去。如果技术好,油门加到底,提一下车头,还可以凌空越过障碍物。船就欠一点,多小的船都欠,碰上个沟沟坎坎你就没招,前头有点障碍物你就得等着,进芦苇荡优势更小。有些年我想,在运河上做个小商贩也不错,骑一辆改装后的摩托艇,就像小说里的别大伟,由着性子把后备厢搞得无比壮观复杂,能装的东西都装进去,然后在大河上下穿梭。水上是另一个世界,骑着摩托艇你会比谁跑得都快,那感觉肯定像在巡视又一个人间。你还可以随时慢下来、停下来,跟跑船的老大和水手或者船老大的媳妇搭个讪、扯个闲篇、做点小买卖。长途跋涉在水上,谁都需要一个说话的人,有人跟你扯个淡都是善举。我想象在运河上把摩托艇往天上开,应该跟在高速公路上飙车的感觉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摩托艇还可以慢,慢至于不动,但浪奔浪涌,你依然可以起伏不定,如同在摇篮里。我对退休生活的设计方案之一,就是在运河边造一座小房子,买不起就租一辆摩托艇,每天到水上巡游一番。现在小说里的纸上谈兵,是预演。 水上赌局。在船上赌,不稀奇,现实和传闻里比比皆是。周润发和刘德华演过“千王之王”经常在公海上赌。在影像资料里我也见过很多大大小小的赌船:隐秘的,船舱全封闭,玩的多半是大的;小打小闹的就无所谓,几个人蹲在甲板上,就在光天化日下吆五喝六,比着谁嗓门大,好像声音大了才能赢。但见多了反倒熟视无睹,总提不起写它的兴趣。某一日,朋友转来一则报道,某地的运河巡警端掉了一艘水上赌船。该赌船极隐秘,长期营业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公安干警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涉险登船,潜伏到了赌局内部,从而里应外合人赃俱获。那几天我翻来覆去地看这条新闻,终于动了写一写赌船的念头。 然后,一直被往后拖曳的船、芦苇荡、摩托艇先后过来报到。碰巧我在写一个“鹤顶侦探”系列的短篇小说,一个运河边小镇派出所所长讲他经见的故事。名为“侦探”,其实事儿都不大,也没法大,一个小镇,再大的事儿也不过是日常生活。但街谈巷议、邻里纠纷里也可能有生死哀荣,谁又敢说日常生活不大呢。总之,《船越走越慢》,再慢也还是来了,那就欢迎它。 2021年5月27日,安和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