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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vs钟红明:一个写作者,很可能终身都在写一本书 ——关于王安忆长篇《一把刀,千个字》的19个问题

http://www.newdu.com 2021-04-22  收获 王安忆 钟红明 参加讨论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刊载于2020年第5期《收获》。在2020收获文学榜评选中,获得长篇榜首。
    评委张新颖给出的上榜理由是:“如果我们只是把《一把刀,千个字》看成王安忆得心应手、技艺纯熟的又一部力作,就有可能忽视这部长篇所要挑战的巨大困难:它是小说叙述的困难,也是今天这个时代言说和表达的困难。小说从纽约法拉盛海量匿名存在的一个扬州菜厨师起笔,追溯他从童年到中年的历程,时间推移,时代改变,地理空间一迁再迁,但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消除生命中的一个黑洞:它是虚空,却无处不在。它是上一个时代的后遗症,英雄母亲决绝地飞蛾扑火,但代价绝不止于个人的牺牲——没有母亲的下一代,要用几乎全部的人生与这个后遗症的幽灵周旋、闪躲、抵抗、搏斗。王安忆真诚而锐利地来叩问、思考、辨证、描述,在革命、理想、信仰与油盐酱醋、请客吃饭、人间烟火的张力中推进叙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历史、时代、个人的难以化解的纠结和持久的创伤,由此成就的这部作品,不仅再次证明她创造力的历久弥新,也向虚浮嘈杂的现实提示文学铭刻的庄重和深沉。”
    王安忆与《收获》的亲密关系持续了四十年,仅仅就长篇来说,我就编过《富萍》《启蒙时代》《天香》《匿名》等等,也做过一些对谈。四十年前,与王安忆一同进入文坛的人很多,但到今天还拥有她这样充沛的思想力和表达力,并不重复自己,不断拓宽文学呈现的人,我个人感觉,其实不多。也就如评论家张新颖说的,王安忆的创作历程是一条斜行线,总在不停地变化着斜率往上走。它会走到多高?我们无从推测。而原因,就在于王安忆一直在“学习”。
    于是,在编完这部《一把刀,千个字》之后,我和王安忆就文本进行了对谈。
    1 题目
    钟红明:多年前,在和您谈到长篇《启蒙时代》的时候,您说,《启蒙时代》的题目是中途出现的,一旦出现,大局已定,“题目其实指示着彼岸,当彼岸太远或者太渺茫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引渡,经过曲折的道路,它终会浮现在天际线处。”不知道这部长篇被命名为《一把刀,千个字》有一个怎样的过程?当我最初看见“一把刀”与“千个字”并置在一起的时候,却以为袁枚这“月映竹成千个字”,不止是指个园的竹子,像用文字铺陈的图卷。
    王安忆:这题目确实是在动笔之前决定的,它起到圈地的作用,在一片模糊中划下了边界。字面上看,“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则来自个园,“月映竹成千个字”,替这位淮扬大厨绘一幅背景。倘若揭去现成的图像,携带一点“私货”,且是另一幅,那就是一刀剁下,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我曾经设计,故事到末尾,让主人公有一番倾述,竹筒倒豆子一般,问题是倒给哪一个?或者是旧金山唐人街的台山老板,最初收留他的那位,或者大西洋城的倩西,总之,这个人不在至亲和夙怨,应在陌路,疏阔的人世里,他说他的,他听他的,说和听的完全可能不是一回事。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可是,再回旧金山仿佛理由不足,我又不愿意旁生枝节,多出赘笔;去倩西处算是顺道,临到跟前却王顾左右而言他。结果,终了,是向着钢厂旧址上的行车轨道,虚空茫然中的招娣,溅出一泓热泪。
    2 契机
    钟红明:小说从纽约法拉盛写起,我以为契机与您2016年曾在纽约访学相关,看了自序,才知念头起于1970年代末您在《儿童时代》做夏令营采访时的见闻。小说里夏令营的部分,陈诚的母亲忽然成为媒体报道的英雄,他因此参加了夏令营去到北京,诸多感受,直接影响了他的人生选择,给我印象深刻。于是我想,一部作品的写作契机也许埋得很早,最后框架成型的因素却是多种。
    王安忆:一切都还是从人物出发,重要的是要为人物找环境,就像《匿名》里的失忆者,放他到哪里。这地方找不到,人物就活动不起来,一直蛰伏在胚胎状态,找到地方,好像种子着床,自然就生长起来。“伤痕”中人,早已变了物种,我又不善穿越,总是意在常态。法拉盛打开一个新维度,依然是你我他,又不是你我他,仿佛时间滞留,其实是相对论的概念,要回到时间起源,混沌世界,就让他到那里去吧,疗伤也罢,了断也罢,破了结痂再从头也是个出路,就看他造化了,总之一句话,活下去。活着活着,事情来了,前史后事,一股脑儿扑面而上,因法拉盛不是世外,而是个大红尘,世内的世内,这正是小说的世道,于是,一拍案,就是它了!
    3 名字
    钟红明:小说里主要人物的名字可谓极简,有时只是人物关系:他、弟弟,兔子,陈诚;姐姐,鸽子;他的父亲参加革命后改名杨帆,到哈尔滨读大学并且定居,扬州爷爷一脉的姓氏就此被放弃了,父亲甚至不再习惯故乡江南……这是有意的“匿名”化吗?
    王安忆:可能是向来的习惯。给人物起名我是相当谨慎的,因读小说常常被繁多的人名搞糊涂,所以更提醒了自己。我是这样设计的,能不用名字就不用名字,比如“三恋”,比如《酒徒》,最近的是《匿名》,这是第一步;其次,能用别称的就用别称,比如《荒山之恋》里的“金谷巷女孩”,《米尼》里的“平头”,《酒徒》里的那个“小什么”,《长恨歌》的康明逊虽是大名,但叫得多的是“毛毛娘舅”;第三,或者,用乳名,《妙妙》的“妙妙”,《天香》里的“小绸““戥子”,《我爱比尔》的“阿三”,我觉得乳名最有生气,因是爸爸妈妈叫的,里面有血脉和养育;最后,实在混不过去了,只能用大名,有一些是有意图的,比如“杨帆”就是,看得出时代,《富萍》的“富萍”,有地域的气息,江北那一带的女孩就取这样的名字,有一点乡艳,《长恨歌》里的王琦瑶则是城市之光底下市井人家的碧玉,另有一些则是最无意蕴最普遍,大街上一喊无数人回头,比如“师师”的原名“师蓓蒂”,我们小学就有个“蓓蒂”,《长恨歌》的蒋丽莉,认识的人里也有。那厨子我真想不出像他的名字,不是形象不明,而是觉得他一定有个好名字,只是不得知。文学有时候也像科学,重在发现。于是,只得混叫了。
    4 身份
    钟红明:一般小说,探讨身份问题,是寻找父系母系,家族几代史,确认血脉与勾连。而对于陈诚,对于法拉盛众多的人,却是主动割断、抛弃了既往,他们重生的愿望能够实现吗?在“自序”里您使用了一个词——海量的匿名——您曾说过,您的小说并不超出自身的经验和时代。海量的匿名,是否您所见?“隐匿”又是否小说动机的一部分?
    王安忆:法拉盛的“隐匿”,不是形而上的,就是“形”。我第一次去那里,便被吸引住了,身前身后的人脸,都有故事,有的找得到范本,比如林语堂的“唐人街”,比如白先勇的“谪仙记”;比如聂华苓“桑青与桃红”;七十年代保钓运动,中美建交,中国大陆改革开放。还有找不到范本,原始性的,单是看那写字楼电梯间里的招牌,不知道有多少故事的头尾:律所,牙科,相术,婚姻介绍,移民咨询,房屋中介,货币兑换。至于门面后的隐情,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哈金写过法拉盛,如他一贯所作,用的是英文,但似乎是第一次,自己翻译成中文,国内应该有发行,从法拉盛图书馆借出看了,觉得有意思,单不过冰山一角,还有得写呢!
    5 地理
    钟红明:在小说的世界里,一切精神的探究,必定需要现实世界的落实。许多作家的写作有地理标签。《一把刀,千个字》开端,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上世纪中叶,鼎革之际。人们一出七号线站台,各种中国方言爆炸开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汉语小世界。你多次写到列车上的人望着纵横交错的街区,而陈诚走在夜色笼罩下寂静的街道上,又望着隆隆驶过的七号线上的小窗子,让我想起那句著名的诗。现实中你对法拉盛的印象是什么?
    王安忆:这大约是全世界最大和最晚近的华埠了吧。几乎所有地方的唐人街,都有旧朝的气息,还有南亚的气息,和华人出洋的历史地缘有关,总是染着戚容。住纽约的日子,度过一个中国年,除夕,经过曼哈顿的唐人街,暮色中人们围着鲜花铺子挑选,零下的气温里,人和花都是瑟缩的,乡愁也是瑟缩,不由心生惆怅。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华人社会最有势力,据说引领欧洲的侨界,形制上却是散漫的,间插在街市里,却有中文的地名和路牌,标示着早期移民的足迹。马来西亚有一首华语歌,其中两句是“海水到处有华人,华人到处有花踪”。法拉盛却是另一番气象,更像中国内陆的二三线城市,粗犷,豪迈,轩朗,大开大阖,新的世界,新的人类。
    小说中的淮扬厨师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原型,我问他各菜系的特色,他真是那么回答的,任何菜系做到最高级便无差别。多年前,我曾提出写作的四不原则,其中有一项,不要风格化,此时方才有了根据。当然,他是在常情常理中长大,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选中他半是为淮扬厨子这行当,亦可算行当中得道的人,即是另一半。小说的本职是渡人,非有慧根不成。
    6 时空架构
    钟红明:对个人来说,时间具有不同的属性和意义,因为背后的记忆不同。这部小说并不采用线性时间叙事,而是从陈诚的人生中段、现在进行时态开始切入,身为淮扬菜名厨的他,居住在纽约法拉盛,同时承接私人定制的宴席,而他的记忆,从7岁时上海虹口的弄堂开始。江南的扬州、高邮……不断交织,承接,轮转,纠缠,而下半部分量陡然加重,转向“他从哪里来”,从头讲述他之前被遮蔽的身世,遽然降临的风暴……多年后,辗转迁徙,他和家人仍然饱受那黑洞般的存在折磨,父亲和姐姐剑拔弩张……文本上由此形成了多声部的、复调的叙事,这样的叙述架构,出于怎样的考量?控制的困难又在哪里?
    王安忆:这样的结构还是从叙事的效率出发,倘若按人物的编年,自然时间的进程,一是需要漫长的篇幅,二是需要更多的细节,会淹没我以为重要的步骤。写实主义的麻烦就在于无法忽略过程,所以,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挑战。我将法拉盛作为叙事的基本时间点,中文没有时态,这个时间点难免是模糊的,所以,内部一定要有个紧张度,否则会涣散掉。这个紧张度就是“母亲”缺位的占位,也正是整个表述的核心,我希望它能够重要到无论辐射半径有多么远,都不至于脱靶。这样企图的困难主要在上半部,貌似散漫,实际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写得也比较吃力,一步三回头。到了下半部,时间回到事件的起点,也就是过去时的开端,多少轻松下来,就像交响乐里一个发展部,相对独立,又时时刻刻回应主题,将先前的铺陈调动起来,加入进来,节奏属“如歌的行板”,恰是我擅长的,写到这里逐渐有了信心。
    7 功课
    钟红明:小说里写到淮扬菜成为一大菜系的条件:地理位置决定的,大运河贯通之后,淮扬地方出产丰富,富庶又利于消费……毕竟是写一位专业厨师,是否也需要“做功课”?
    王安忆:这方面的功课做得不好,后来美食家沈嘉禄做了许多批点,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单行本上,我会纠正和变通处理。职业作家没有行业的经验是一大损失,难免临时抱佛脚,但等功课做好了,恐怕写作的欲望又过去了,所以,只能仓促上阵。许多职业作家到最后常是以写作本身当小说的题材,其实是无奈之举,损失了小说世俗的趣味。行业到精深处就是艺术,器物里面藏着多少故事,而写作者可说是一切行业的门外汉,自己的职业似乎又不能称作行业。我最喜欢听手艺人说话,有一次我送家里一具红木橱去修,木匠行老板一看就说是民国的东西,问从哪里看出,回答榫头,接着告诉各种嵌榫的方法形制,可惜没有基础,完全不能得门而入。从技艺又派生出行规,有些地方,比如绍兴,木匠业内视做棺材为吉祥,做床则是折寿,所以做床理论上是不受报酬,主家封一个大红包。这都涉及人类学范畴了。
    8 淮扬菜
    钟红明:“记忆不在大脑,在舌头。”(小说语)人说上海菜是“浓油赤酱”,而小说里写道:那原本是下苦力的人吃的。写到陈诚为旧人物办席的讲究,尤其在美国遍寻不得的“软兜”,美国水土培育上海蔬菜却不免“橘生淮为枳”,日本长野,织绣一般的稻子,农民端着漆碗喝麦茶,他就明白这稻米为什么种得好,因为惜物的心!我读得饶有趣味。沈嘉禄读了你的小说后说:“一开始我与不少朋友一样以为这是继《天香》《考工记》后又一部从‘非遗’切口进入故事的小说,但实际上这部新作中涉及的淮扬菜仅仅是一个引子,甚至仅仅是一个技术性符号。”您设定是一位淮扬菜厨师,和您个人经验是否相关?
    王安忆:所以选择淮扬菜更是因为淮扬的地方,又和个人经验有关联。我也很喜欢川菜,去过两次成都,街上有“龙抄手”“赖汤圆”,就像方才说的做床的木匠,床上要挂一块雕花的名牌,就像作品的署名。走在川地,农家黑洞洞的灶屋里,锅却擦得锃亮,透露出烹饪的决心,可惜没有渊源,作不成文章。从小带我长大的保姆是扬州人,她创造了我们家的食风,曾经在《富萍》里写过。淮扬一带地方,金秋十月,租车从宝应去高邮,车沿运河走,一边是稻田,一边是杨柳,那一番风情真是撩人。车到中途,忽然停下,因有高邮的车对面过来,两辆车互换乘客,各自掉头,省一半汽油,白赚一半车资,多么聪明有趣!菜系后面是生活的场景,否则就成食谱了。让舅公带了小孩子穿村走乡办宴,是我得意的一笔,于我来说,也只有这地方可以走起来,又可学得厨,又可见得“礼”。从寒带东北出来,总是到江南比较有慰藉,莺飞草长。《长恨歌》里,王琦瑶疗伤的地方也是在江南小镇,大约是一种执念吧!
    9 学习
    钟红明:曾听评论家程德培席间说过,绝不要小看王安忆的学习能力。这可能也是我编辑您的多部长篇,一直暗自惊叹的地方。因此有人以“实证”“工匠”来形容您的小说创作。但现在我想说的是小说里陈诚脱出常规的“学习”。因为家庭遭遇变故,他被母亲“托孤”给女同学,雪夜携来上海,隐姓埋名,住在上海虹口孃孃家的亭子间里。他没有进过学校。孃孃为他启蒙,“课本”是《红楼梦》里面的故事、诗词与诸多诠释;舅公领他从红白喜事的乡厨起步,一本《黄历》接通了天地人;他正式拜师淮扬菜大师单师傅后,一本《周易》蕴含“变化”的精髓。为何如此安排?
    王安忆:没有学府的教育,又没有生活的经验,不学习怎么办?德国汉学家阿克曼说苏童是个从小说到小说的作家,我想我也是吧!从某种方面说,也许所有的小说者都是从小说学习小说,小说最好的教本还是小说。在我看来,小说里有一种偏离正统的路线,就是这个,将它和历史、哲学、社会学区别开来。当然,生活是个大学校,可哪一门学科不是从生活里受教育,牛顿的万有引力是从苹果树得来启发,瓦特的蒸汽机原理则从沸腾的水壶萌发,这是广义的说法,狭义上说,小说就是来自小说。
    至于陈诚的学习,就可倒溯到《启蒙时代》,不是出于自觉,更接近无意识,我总是企图让人物的成长脱出学校的既定范式。我想,这种规避并不来自少小失学造成的影响,事实上,我一直为此惋惜,觉得是我人生的重大缺陷,但惋惜的心情并没有妨碍我去发现体制性教育的狭隘。记得《启蒙时代》初写成的时候,和陈思和发生多次争论,他不同意“启蒙时代”这个命名,认为那恰是一个蒙昧的时代,而我则坚持是去蔽,因为所有的概念都退场,剩下赤子之心。陈诚就是一个赤子,但我不想让他退回去,变成野蛮人,我们也已经进化到了文明时代,不是初民的世界。就像《匿名》,失忆也罢,蛮荒也罢,其实都是前一次文明的废墟。那么,让小孩子学什么呢?只能向第一次文明汲取养料。也是礼失求诸野吧!
    10 上海是个滩
    钟红明:任何菜系,包括淮扬菜进入上海,都先经历了变化。陈诚正式拜单师傅为师后,在匮乏的时代,大多改作口传,自然也有品尝,“好厨子是吃出来的”。单师傅尤其喜欢一言以蔽之:上海是个滩。这句话除了指上海这移民城市,“变”是种常态外,还蕴含着什么?您为何强调“礼失求诸野”,如今这“野”也不存在了?是如今的大众,也不能提供原初的动力吗?
    王安忆:让他到上海多少是不得已中的得已,因我对上海熟悉,知道这地方的性格,都会的浮华之下其实是个草莽世界。比如弄堂大王小毛,比如“一枝花”,单师傅可谓深得其道,就有些帮会的气质,孃孃呢,曾经的新女性,然后潜入市井,市井里的人各有来历,不可小视。那是和他来自的大工业基地完全不同的杂芜世界,也是和他母亲向往的新世界不可同日而语的旧世界。爷叔带他去的钢铁厂也是大工业,可是上海的工人阶级与东北的又是两种人类,来历不同,去处不同,爷叔后来不是乘着尼克松访华外交解冻去了美国?胡老师去了美国,师师也去了美国,上海人都有个美国梦,从开埠起生出来的。说实在,上海这地方有点像美国呢,是个移民城市,五方杂居,冒险家的乐园。让孩子到这地方,是修行的第一步,接下去的路还长得很。让他住下来,做个市民,不是不可以,过继给孃孃就是一条路,可是不能满足我。《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小儿子阿廖沙要求出家修道院,长老说现在还不行,你还要到世上经历。陈诚也是,不是说不能过市民的入世的人生,但时候未到,于是,就来到扬州、高邮、哈市、东北农场、旧金山,最后来到法拉盛,回到市民社会,这市民就不是那市民,也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意思了。
    11 策源地
    钟红明:曾见有人专列“王安忆的上海”标题,那也许是您散文与小说中的上海,地方和人是相互塑造的。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视角的、生机勃勃的经验和记忆,我觉得不仅是写作地理上的经验上的策源地,某种程度上也是作家精神上可以长久发力的地方。这部长篇小说里,仍旧充满上海生活的细节,却将时代的氛围融入其中,譬如贴花的小额储蓄。譬如票证。譬如孃孃每天记录的账本。譬如尼克松访华时,“菜场上多年的消匿又出现了,对虾,黄鱼,河鳗,蹄髈——都是后蹄,整只的猪头,牛腩肉,活鸡鸭,冬笋,豌豆尖,红绿椒……可是,只能看,不能买,决不能买!”……在写这些小说世界的“小”的时候,如何能够超越这小,辨析出“灵魂的深”?
    王安忆:我是以“琐碎”著名的,初写作时候,不懂得挑选,拾到篮里都是菜,舍不得丢弃,直觉中有一种意识,没有一桩东西是没用的,像一个勤俭的农人,颗粒回仓。渐渐地,学会了鉴别,有的有用,有的确实无用,或者用处不大。并且,事物有大有小,大和小不能等量齐观。但依然改不掉悭吝的习惯,也是因为向来材料紧缺,不敢浪费。随着生活经验的增长,还有写作的进深,变得越来越挑剔,一把材料在手,往往留的少,弃的多,这也是近些年的写作,篇幅收缩的缘故。倘若在过去,这部小说写得成三十万字。过去初稿结束写二稿都是加法,现在是减法,越减越多。倒不是提炼的结果,而是对细节的要求严格了。但在这背后,还是对日常生活的爱惜,常情常态中,说不定隐藏着怎样的真理,需要花终身的时间去认识。以往的加法,今日的减法,大约都是修行。根据否定之否定原理,经过“溢”,再经过“枯”,接下来说不定又“涨”上来。
    12 想象力的来源
    钟红明:以前读到您曾说:“我年轻的时候不太喜欢福楼拜的作品,我觉得福楼拜的东西太物质了,我当然会喜欢屠格涅夫的作品,喜欢《红楼梦》,不食人间烟火,完全务虚。但是现在年长以后,我觉得,福楼拜真像机械钟表的仪器一样,严丝合缝,它的转动那么有效率。有时候小说真的很像钟表,好的境界就像科学,它嵌得那么好,很美观,你一眼看过去,它那么周密,如此平衡,而这种平衡会产生力度,会有效率。”对小说家来说,虚构就是日常生活。我们美编为了画插图,先读了小说,他和我说,写上海写得好想得到的,但是东北,王安忆怎么知道的?东北食材不一样,烧法不一样。想象力也要来源的,这东北的生活细节,您又是从哪里得来?
    王安忆:我去过三次东北,大连,长春,哈尔滨,时间都很短,三五天而已,各有印象,都很单纯。去大连的那次,感觉路特别宽、平、直,天地特别大,看不见人迹,于是车开得都要飞起来,车祸特别多,非正常死亡却并没有警示作用,依然是飞车,一往无前。长春的那次,时间在夏秋之际,机场路的两边,开着一种疏阔的小花,颜色很娇嫩,回来问了人,知道叫“扫帚梅”,这是一个情景,还有就是天池。天池让人害怕,那天又是刮大风,树和人都吹得七倒八歪,那居高临下的一大池子水却纹丝不动,简直就要信神了。去哈尔滨,迟子建带我看了松花江边,人影交互,看不清面目,真是喧哗与骚动。至于吃食,不去东北真的想不到,海蛎子,濑尿虾,都是用脸盆装的。总之,什么都是广大。萧红的家也是大,从前院到后院都是要跑步的;饭店也是大,就像在足球场摆宴;相比较,马迭尔饭店倒是正常的尺度,但后窗底下的夜市却是畅朗的,烤肉的烟味汹涌澎湃,挡也挡不住;从天池回长春的时候,天色已晚,通款曲走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车灯洞开黑暗,直驶四五个小时不停歇,夜晚也是无边无际的——尽够想象用的了。有时候,材料不需太多,多了反而壅塞。可能俄罗斯文学也助力了这种想象,不是说我们都是从小说到小说的人吗?福楼拜可能更需要现实生活的逻辑,这也是写实主义的底气。写实主义,不论写作和阅读,都需要人生经验,不到那个火候就领略不了魅力。
    13 革命、信仰、历史、启蒙
    钟红明:这一部长篇,在人间烟火的饮食人生中,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对革命、信仰、历史与时代的书写。有人说,“五〇”作家,对续写革命、历史、信仰有着持续的热忱。但在我个人的阅读视野里,像您这样,在多部作品里,尖锐地诘问,反复地思辨,不断挖掘人性,并不肯给人物轻易的浪漫结局,在目前这样容易遗忘的气氛里,其实是困难重重的。您如何能够坚持?每一次重新叙述,其实也都是某种重建。对革命与历史的态度,又何尝不是某种对现实的态度?
    王安忆:一个写作者,很可能终身都在写一本书,每一本都是未完成,每一本又都是续写和补写。“接”和“续”的是生东西,却是从熟东西里长出来。所谓“坚持”,在我可能只是有股子韧劲,还有,思辨对我有吸引力,可能属于理趣的爱好吧。在我这样五十年代生长的人,革命和启蒙大概是回避不了的命运,我们无法规避,事实上,我想即便是现在的年轻人,也就是七〇后、八〇后、九〇后,直至〇〇后,同样身在其中,只不过不是那么显性。因此,我个人不太重视所谓文学的“代际”关系,从艺术史文学史思想史的概念,五十年、七十年,甚至一百年,也许都算作一代人。中国当代文学又处在开创阶段,尚未形成传统,如何谈得上有那么频繁的更替。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经过多少年方才形成一个文学概念?李白杜甫先后相距十年,算两代人吗?莫扎特贝多芬也有近二十的年龄差,同属德奥系统。表面看起来,中国进入现代,变化剧烈,但其实并没有走出循环,处于局部,仿佛换了人间,但放大了看,周而复始,还是回到原点,换的只是命名。但新的生活形态,确实给我们写作资源,小说是着眼世相的,万花筒似的旋转变化,虽然万变不离其宗,可光的折射创造出另一番风景,更迭交替中,破开新路径,抵达新境界,增添思想涵量,也是有可能的。
    14 理想
    钟红明:王德威评论中说到您的“左翼的革命热情”,说到您的精神导师陈映真,您现在处于这样的影响里吗?
    王安忆:我不敢说陈映真是我的“精神导师”,因没有拜过师门,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但在一个重要时期,他的出现确实起到警示的作用,使我开始萌生知识分子的意识,并且持续到今天。我不能说已经做到了,但没有放弃努力,以上你说的“坚持”,大约就来自这个意识。说我是“左翼”,许多真正的“左翼”也许不能认同,因我恰不巧没有赶上“左翼”的风潮,而也正是这个错过,才能比较冷静地度过许多危险的日子,不仅得以保持身体也保持了精神的不受损失。或者说,我们写小说的人,即便是“革命”,也是口头革命派,我们没有真正的激情和牺牲的勇敢,就像中国古代寓言说的“叶公好龙”。所以,做一个知识分子是我最可能追求又永远不能企及的理想。
    15 缺席的母亲
    钟红明:小说里两次写到孃孃相册里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惊鸿一瞥,便消失了。仅仅留下透明的贴角和空洞……爷叔带他去钢厂洗澡,火花四溅,穹顶的行车,宏大的食堂,与爷叔、招娣共享的饕鬄一餐,那犬色声马的一日,感觉是补偿他缺失的母爱,钢火世界的温柔乡,他甚至记住了一辈子。以他当时的年龄,母亲可能是模糊的,但其实他是明白的。
    王安忆:这一位母亲是以缺席的方式存在于孩子的生活,多少有些隐喻吧,虽然我不喜欢隐喻,但怎么办呢?文字本身就是隐喻,它的本质是事实的代码。“母亲”,对于这个孩子就像是时代精神的转述,看不见,摸不着,说出来他也听不懂,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息息相关。照片只是个虚空茫然,更具体的也许是另一些无干系的人和事,孃孃,招娣,姐姐,师师,一枝花,阿姨,倩西。至于舅公,单师傅,旧金山老板,胡老师,则是父亲的转换,相比之下,父亲于他倒是生分的。黑皮,小毛,鄂伦春小孩,超哥,是他的兄弟。兄弟就像帮会一样,是男孩成长中不可少的部分。有了这些后天形成的社会关系,他才能够健康地长大。写到他长成少年,回到爷爷家,又再次回到孃孃家,自食其力,明辨是非,我都感到一种喜悦。终于从孱弱中站住脚跟,穿过阴翳,走进阳光。不单是时代的变更,更是成长本身的希望,结出了果实。
    经历过重大灾难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表情?这也是容易变成概念的。我曾经遇见过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劫后余生的一个老人,瘦小的身躯,有着天真的笑容,我们反复地问他过去的故事,他回答得相当平淡,于是我们的提问也变得单调,他回答道,就是刚才说过的那些。他不像是拒绝回忆,更可能的是,我们将历史戏剧化了。我还遇到过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他伸出双臂,手腕向上,让我们看燃烧的疤痕。仅此而已,疤痕,终身携带,不能修复,可是生活在继续。我们要写的就是这继续的生活。
    16 纪念碑与杂草
    钟红明:在小说下部,场景转换,来到了哈尔滨,几十页里,对母亲思想与人生的所来由去,进行 “精神图谱分析”。我注意到父亲眼中的母亲如同圣女贞德,那个站在台上辩论时,蹲下来寻找书籍证据的女生;后来,“认识她,他方才知道,世上有一种渴望牺牲的人,就像飞蛾扑火,由着光的吸引,直向祭坛。”父亲被阿姨“逼婚”时说过一句,母亲写的,“是常识,有的常识很安全,有的却要遭罪!”母亲是纪念碑一样的存在。他们是“驮碑的龟”(小说语),或者说纪念碑旁的杂草。只是,杂草有杂草的苦痛。
    王安忆:历史留下无数英雄母亲的范本,难免是陷入类型化的,只能靠周围的日常生活来破解。这类“母亲”的命运,总是逃不脱意识形态,不是这一轮政治正确,就是那一轮政治正确。她们的形象,被概念阻隔,不让我们凡人接近。她们的公共性遮蔽了个人面目,但也许可以从周围的人和事窥视端倪,或者反过来说,周围的人在她们的公共叙事里怎样走着自己的人生,这部小说的动机就是从这里滋生的。
    在纪念碑投下的阴地里的人生,要比别处的更困难些吧!因为天生就有道义的负荷,天生就要响应宏大的历史叙事,不是从正面,就是从负面。就像姐姐说的,我们这些人总归是错的。有人对,就有人错,历史分配给谁就是谁。姐姐又说过,历史总是对的。和他们的母亲不同,母亲是天才,他们只是普通人,本来在时代的边缘,不起眼的,可是,却被推进中心地带。那不是他们的选择,却要承担后果。只有另开天地,重起历史,那厨子滔滔不绝地谈着水土,出产,食饮,其实是在创自己的微物世纪,小虽小,但也自给自足。和他相比,姐姐更接近半蚕半蛹,蜕变到中途,进化停止,回又回不去了。
    17 黑洞
    钟红明:时间流逝,而源自历史的狂飙,其实将伤害深深刻在灵魂里。小说里铺陈了最人间的烟火,但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们一家人无法挣脱的创伤后遗症。黑洞一般的存在。
    小说里读到两处父女间大规模的冲突,揭示了那过不去的坎:一次是在美国:姐姐“暴怒起来:伪君子,你和妈妈离婚,背叛革命,背叛儿女!父亲眯缝眼睛,露出一种类似无赖的表情:你呢?你为什么和妈妈划清界线!”而胡师母喝住二人,道理简单明了,活着最重要。
    小说没有直接裸露陈诚的内心创伤,而是从外部来写他几次三番人间蒸发,躲入大西洋城倩西的小窝,自己疗伤。那个时代的离婚与划清界限,其实我们今天理解都是“不得已”,父亲和姐姐不肯原谅对方,实际上是否是不能原谅自己?与历史,与亲人,与自己,他们能和解吗?
    王安忆:和解是不可能的,最好的结局也许是放弃和解。陈诚就是识其时务者,靠的不是头脑,是身体。在危险中生存,天生知道如何自保。他就像鸵鸟,小时候钻到床肚里,长大后逃到大西洋城,他有意无意限制自己的感知,本能地了解,感知又伤身又伤心。他显得很理智,其实是自我蒙蔽。弄堂里关于“马兰花”的歌谣,“勤劳的人在对你说话”,稍费点心思,就听得懂了,可他就是不想听,听懂有什么益处?只会有害处。那张遗失的照片,他也宁愿它找不到,找到也是有害无益。父亲和姐姐吵架,他先是用饮食调合他们,然后装醉,再不行,就去大西洋城。我没去过大西洋城,但赌场和赌场都一样。都是一样的晨昏颠倒,昼夜不分,都是一样的人间神话,金钱帝国,最适合藏身了。没有过去,没有将来,连现在都是不真实的,就像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仙人洞。洞里洞外游丝一缕,牵着人,不让脱手,那就是倩西。倩西是永恒时间和现世时间的一个联系,她也是不自觉的人,用不自觉提示他的自觉,不自觉的人自有悟性,想不到的地方和想不到的时候,一指禅似的地点了穴。比如说他“恋母”。
    18 告别与超越
    钟红明:小说末尾,“后来”这个标签之下,陈诚因为孃孃亡故,终于返回上海,陌生而熟悉的上海弄堂,看着自己往昔幼稚的笔迹,写下关于《红楼梦》里的作业……无论如何伤痛,黑暗,终究是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人生。他这次重返,也许是一次缅怀,也许更是此生的告别,虽然这样的告别,早在他去国之时,就已经开始。最终,他是站在钢厂改建的空间里看展览,眼泪“止也止不住,越触碰越汹涌,几成排山倒海之势!”在您的预想中,这部作品所要抵达的是何处?
    王安忆:就是从无觉到自觉吧!方才说过,如他这样的人,不能太明白,明白会害死他。倘若处境简单,顺利地明白事理,即可轻松地活下来;处境复杂的人,不那么明白,也一路下来了,所谓浑浑噩噩,他却是有心人,有心才可照亮世事。我要做的就是,矇昧的世事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清晰,随着长大成人,健全感性和理性,明白了,但不能颓丧,也不能超然,有些遭际是永远不能超然,超然意味着遗忘,他不就是将身体遗忘的用头脑找补回来?超然其实也是弱者面对强力,自我解脱的一种说辞,事情远没有到解脱的时候,还将有很长的认识和分辨的路程,也不是多么深远的目的,就看怎么命题。用母亲的说法是真理,在父亲,可能就是常识,姐姐是对错的概念,到了他,只不过是合乎伦理的生活。
    我看托尔斯泰《复活》,聂赫留朵夫走到西伯利亚流徙的尽头,去要塞司令家做客,应司令的女儿请求,欣赏她刚生下的一对双胞胎宝宝,他忽然发现了一种道德的人生,简单,舒适,愉快,不遭罪。我当然不敢自许和托尔斯泰同样的理想,陈诚也不是聂赫留朵夫,从贵族到底层,从有罪到赎罪,几可成为圣徒,不过是微末如草芥的一个生命,在平庸的世俗里,渡自己的小河。
    19 文学的代际
    钟红明:文学还是存在代际的。比如,我的一位年轻的同事,因为听我说到过《启蒙年代》,他便去找来阅读,但他说,没有阅读动力。当时让我非常讶异。作家艾伟说:“经历了两个时代,一个我叫它‘革命的年代’,一个我叫它‘经济的年代’。这两个年代表面上看来是截然相反的:一个是禁欲的,一个是纵欲的;一个严肃的,一个戏谑的;一个有所谓的‘信仰’,一个则精神世界完全破败。这两个年代看上去如此不同,但它们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革命意识形态的产物,只是互为倒影而已。所以从更大的历史去看,我们在同一历史意志之中,是同一代人。”您怎么看?您理想的读者是什么样的?
    王安忆:阅读确是需要共情,除去《启蒙时代》写得不够吸引人的原因,可能还有一个社会性的原因,那就是,我们的共情在这个猝变的时代里,越来越狭窄,狭窄到只有“我”一类生活。
    九十年代,青春写作兴起,李庆西说,倘若人只读自己同代人的作品,前途是危险的。然后,两千年到了,至今,又过去二十年,当年的青春写作已经被抛到中年,前浪变成后浪,“共情”又要更新,读者又要轮替。我理解,李庆西说的不幸的前景是没有积累,产出的同时即被消耗,再产出,再消耗。这可能更是时代的划分。艾伟说的“两个时代”,也许就是一个时代的两个空间,主流的“禁欲”之外,其实是广泛的纵欲社会,可说是肉体的狂欢;“严肃”之外,则是“戏谑”,你要是看过民间艺人演绎样板戏,保准笑死;至于“信仰”和“破败”,蔡翔有个说法,前者是“伪善”,后者是“真恶”!无论“革命”还是“经济”,都是意识形态。
    我无法挑选读者,我只能遵从我的写作原则,令人欣慰的是,从印量和销售看,我没有失去太多的读者,甚至还有限地增长着,这倒是市场的好处,所以我从来不排斥市场,它一定程度真实地体现了供需关系,从这点看,“经济”还是比“革命”进步了一小点。
    2021年1月7日 
    全文1.3万字,刊载于2021-3《作家》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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