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甲柏连孜1881年所撰古汉语语法著作《汉文经纬》的音系基础是十九世纪的南方官话音系,浊声母清化,尖团有别,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5个声调,有带喉塞尾的入声韵。《汉文经纬》的注音系统并未完全照搬当时官话音系,而是吸收了一部分中古音音类分合关系的特点,在官话音系的基础上添加中古音系的韵尾分别,以便于当时的古汉语教学与研究。 关键词:甲柏连孜 《汉文经纬》 南方官话 音系基础 注音系统 《汉文经纬》是德国语言学家甲柏连孜的古汉语语法巨著,成书于1881年,是当时欧洲古汉语语法研究的一部集大成著作(姚小平,2018)。甲柏连孜运用当时欧洲相对成熟的历史比较语言学以及普通语言学理论,重点归纳与分析古汉语的句法,获得相当高的学术成就,对后世汉语语法研究具有深远的意义(姚小平,1999)。甲柏连孜同时也充分吸收了中国古代的音韵、文字、训诂等传统语言学的成就,成功架起东西方学术间的关联,并对东西方的语法分析、研究产生更广泛的学术影响(李无未,2017)。 各位学者关注的重点是《汉文经纬》在古汉语句法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而其中所涉及的语音研究关注者寥寥。本文从这一角度入手,分析《汉文经纬》的音系性质与注音系统有什么特点。 一.《汉文经纬》注音实例分析 《汉文经纬》并没有系统的音节表或同音字表,也没有给出注音系统完整的声韵调系统。只能通过书中的例字、例句注音逐一分析。我们先看《汉文经纬》中的一些注音实例(用例引自甲柏连孜原书Gabelentz, 1881,并参考 姚小平,2015): 三百六十五日 sām-pek luk-šip-ngù žit 七八千 tsʻit-pat-tsʻiēn 名川三百,支川三千 mîng čʻuēn sām-pek, čī čʻuēn sām-tsʻiēn 不复其国 put fuk kʻî kuok 凡上者,民之表也。 fâm šáng čè, mîn čī piaò yè 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文行同伦 kīm tʻiēn-hiá čʻē tʻûng-kuèi, šū tʻûng-wên, wên-híng tʻûng lü̑n 杀孔父而取其妻 šat Kʻùng ![]() 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 put hop hû siēn wâng čī fap čé, ![]() 一家养女,百家求 yit kiā yàng niǜ, pek kiā kʻieû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久处乐,仁者安仁 put žîn-čè, put kʻò-ì kieù čʻù yok, put kʻò-ì kieù čʻù lok; žîn-čè ngān žîn 单就字音的韵尾来看,鼻音尾有-m、-n、-ng,塞音尾有-p、-t、-k,可谓一应俱全。从韵尾的角度看,与汉语中古音系统或今天的闽、粤、客等方言有很高的相似性。 从中古韵类的角度看,《汉文经纬》注音系统中的鼻音尾-m、-n、-ng与塞音尾-p、-t、-k跟中古的咸深摄、山臻摄、宕江曾梗通摄这三类韵摄分别对应。 ![]() 通过分析上述语法例句当中的汉字注音,可以发现,《汉文经纬》注音中的韵尾与中古音系统对应十分严整。这种对应严整性超过了不少南方方言与中古音的对应严整程度。比如: ![]() “凡、法”等字属于中古咸摄的唇音字,除了梅州等少量方言仍读唇音韵尾-m/-p外,大部分汉语方言这些字的韵尾读舌音韵尾-n/-t,或是韵尾消失读入阴声韵类。《汉文经纬》连这些唇音字仍然读唇音韵尾-m/-p,显示其注音的保守性质极为明显。 二. 《汉文经纬》的声母 《汉文经纬》汉字注音的韵尾显示其注音的保守性质,但是声母注音却恰恰相反,显示出与今天的官话方言有极其亲近的关系,又表现出注音的现代性的一面。 通过全书例句、例字注音进行归纳整理,可以得出声母表: ![]() 一共23个声母,这与今天的官话方言声母系统极为相近。其中č,čʻ,š,ž相当于[tʂ tʂʻ ʂ ʐ](r声母只出现于“二耳儿”等字注音中,相当于卷舌标志);其中的ng声母,书中注明常常不发音,相当于开口呼零声母;声母s有两种写法,在“资雌思”这些字之前用ss形式表示。 这个声母表有一点与今天的普通话或多数官话方言声母表不同的是没有[tɕ tɕʻ ɕ]这一组声母。在《汉文经纬》当中,来自中古精组、见晓组的细音字保留着对立,分别对应于舌尖音、舌根音声母,并没有颚化为舌面声母。也就是说,尖团有别。如: 杀孔父而取其妻 šat Kʻùng Fú rï̑ tsʻiǜ kʻî tsʻī 这个例句中“其妻”两个字,分别来自见组与精组声母,今读细音,注音分别为kʻî、tsʻī,并未混同,保持ts tsʻ s与k kʻ h之间的音位对立。这一点显示出《汉文经纬》与南方官话之间的关系更近,而与北方官话或北京话的音系存在不同。《汉文经纬》特别说明了这一点(姚小平,2015:33-34): 在北京话里,当k和kʻ 出现在i前面时,就变成ts、tsʻ或者č、čʻ,例如:“京kīng”(首都),发做tsīng或čīng;“句kiǘ”(语句),发做tsiǘ 或čiǘ;“其”(第三人称代词),发做tsʻî或čî。 在北京话里,当h和s出现在i前面时,便融合为一个介乎两者之间的hs,类似于德语ich(我)这个词里的ch,但听起来更接近s。“姓síng”(家庭)和“兴híng”(高兴)在这种方言里的发音都是hsíng。 这个特别说明证明当时的北京话已尖团不分,精组、见晓组的细音声母已经颚化并合流。而《汉文经纬》的声母表并未以存古的名义刻意保留尖团有别,也就说明《汉文经纬》所使用的基础音系本身就是尖团有别的南方官话或当时南京话。 《汉文经纬》的注音当中没有浊声母,中古浊音字注音均为清声母,逢塞音、塞擦音时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与今天的绝大多数官话方言相一致,如: 平王使无忌为太子 Pʻîng wâng ssï̀ Wû-kí wêi tʻái-tsï̀ 见其与先生並行 kién kʻî iǜ siēn-šēng píng hîng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ngû fēi ssï̄ žîn čī tʻû iǜ, rï̑ šûi iǜ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hô pit tuk šū, žân-heú wêi hiok 上述例句注音当中“平並、徒读”均为中古浊声母字,《汉文经纬》注音均为清辅音声母,且今读送气与否与平仄声调相关,与今天的绝大多数官话方言相一致。 《汉文经纬》尽管列出中古声母表,但是注音系统完全没有采用中古声母表来进行汉字注音。而是采用当时的南方官话音系来注音的。 三.《汉文经纬》的韵母 根据前述例句注音可以看出,《汉文经纬》注音系统中的韵尾较为复杂,接近中古音韵尾,与保留整套韵尾系统的南方方言音系看上去很接近。但是,这其实只是个假象。 《汉文经纬》书中有一条说明,可以证明这些韵尾只是刻意加上去的符号,并非当时的实际读音,“古韵尾m、k、t、p,……,在现代官话的发音中已不可见,……,把这些尾辅音去掉,剩下的才是现代的发音。”(姚小平,2015:35) 根据注音系统进行归纳整理的韵母表,共有67个韵母: ![]() 其中的介音o只在h声母后出现,为u介音的变体。iüet韵母实际标注为iuet。 如果按照甲柏连孜的办法,将古韵尾-m、-k、-t、-p去掉,改成现实中的实际韵尾,把-m改成相应的-n、把-k、-t、-p合并为喉塞尾-h来表示,那么韵母表将会变成一个更加简洁的版本,总共49个韵母: ![]() 这个韵母表是个带有入声韵的官话方言韵母系统,与今天的江淮官话方言的吻合度相当高。如果将喉塞尾也去掉,古入声韵与古阴声韵类合流,就成了北方官话的文读音形式了: ![]() 从这个角度看,《汉文经纬》的韵母表与北方官话方言韵母主要的差异在于有入声韵,这与南方官话方言的韵母系统高度近似;且入声韵读音即使在去掉喉塞尾的情况下,也只是与北方话古入声字的文读层接近,而与白读层读音相去甚远。 四.《汉文经纬》的声调 《汉文经纬》的声调有5个,分别是上平声、下平声、上声、去声、入声。 《汉文经纬》的汉字注音采用了声调符号来标调(姚小平,2015:41): “ˉ”= 上平声,“^”= 下平声,“ˋ”= 上声,“ˊ”= 去声;入声从塞音韵尾就能看出。 这些符号的标注方法与现在的汉语拼音方案有近似之处,只不过符号与声调之间的对应关系有所不同而已。举例而言: 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均通过符号表示,入声通过塞音尾表示,此时的塞音尾作为一种注音手段,实际上也成了韵类符号兼调类符号,而不是实际音值。 声调带有入声,也是南方官话方言的主要特征之一,北方官话大多已经入派三声,入声调消失。 五.《汉文经纬》的音系基础与注音性质 通过上述声韵调的分析,《汉文经纬》的音系基础无论是从声母、韵母还是声调的角度看,都属于南方官话音系,而不是北方官话音系。 《汉文经纬》在导论和概述部分也专门讨论过汉语方言的情况,除了描述吴、粤、客家、闽这几种方言之外,还分析了官话方言的三种次方言:南官话、北官话、西部官话。其中南官话是南京为中心的官话,甲柏连孜认为这是正音(姚小平,2015:17): 南官话(nâm-kuān-hoá),也称正音(číng-yīm),意思是正确的发音;其中心区域在南京,近代经受了一些蜕变。17—18世纪耶稣会士的著作里记录的就是南官话;另外,这种官话还出现在大多数用满文转写的文献中,因此极具科学研究的价值。 《汉文经纬》全书注音所显示出的音系对照今天的官方方言看确实更接近于南方官话。 只不过,《汉文经纬》的注音系统是个兼顾古今音系的系统,在当时南方官话音系的基础之上,增添适当的标记,作为学习与研究古汉语的便利手段,把北方官话早已消失、南方官话仅有部分保留的三套入声韵尾专门列出来标在注音里面作为学习、记忆古音的记号,而不是作为当时汉字的实际读音。注音一方面体现出当时南方官话的读音,另一方面又兼顾古汉语语音学习的方便,利用韵尾标记,作为教学研究的辅助手段。可谓一举两得。只不过,对于以《汉文经纬》作为语音分析、研究的对象来说,需要审慎辨别,以免误将记号当作当时的实际读音。 参考文献: 李无未 2017 从德国甲柏连孜《汉文经纬》( 1881)到清末中日《汉文典》——近代东西方汉语语法学史“映射”之镜像,《中国语文》第5期 姚小平 1999《汉文经纬》与《马氏文通》——《马氏文通》历史功绩重议,《当代语言学》第 2 期 姚小平 2015 《汉文经纬》(甲柏连孜著,姚小平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姚小平 2018 甲柏连孜论汉语语法研究,《当代语言学》第 3 期 Gabelentz, Georg von der 1881 Chinesische Grammatik, Leipzig: T. O. Weigel. 姚小平教授相赠《汉文经纬》相关资料,给本文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特此表示衷心感谢! 原文刊于《方言》2020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