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倒叙的,结局作为开端的小说里,作者萨拉·沃特斯安排什么都明白的凯第一个出场,孑然一身,穿着整洁的衣服,“无事可做、无人可访、无人可看”,“只靠那个与众不同的跛子来到房东门前,才知道是什么时候”。黯淡和平静与小说结尾处守候废墟中的海伦时那份爱情即将来到的欢愉形成鲜明的对照。小说开始是在1947年,战争留下了千疮百孔,等待人们自己摆脱记忆,抚平创伤。或许爱情也是一样。1947年的人物仍然是这么几个,维芙和雷吉,海伦和凯,海伦和朱莉娅,以及没有和同伴亚历克一块儿死去、却进了监狱、随后又得到自由的邓肯。小说的开始怎么看都有一种令人沮丧的味道。因为六年之后,战后的寡淡气氛里,大家竟然都是孤单的,不论从形式上说,爱情的双方是不是还在一起。 我们不是因为乱糟糟的世界相爱的吗?为什么这个世界表面上在一点点地恢复秩序,在一点点地容忍以前不能容忍的所谓法律和道德之外的事情,我们却准备好要分离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想回答这个问题,包括作者。作者所做的,仅仅是把故事倒过来叙述。倒叙的好首先是容许我们将爱情故事里的所有平庸细节都滤去,在记忆里找寻最令我们心动的时刻。那是凯为了海伦的生日,花了天价为她买来缎纹睡衣,并且看着她穿上的时刻;那是维芙想象着雷吉“怎么写下那些字,怎么寄出卡片”,是她“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感到他的触摸”,“非常想念他”的时刻;那是凯对海伦说:“没了你,我将无法忍受这场该死的战争”的时刻……所有的时刻中,凯始终是最关键的人物,经历爱情,经历爱情带来的紧张和担心,经历那种没来由地想要倾尽自己所有、甚至生命对别人好的感觉,同时也见证了记忆中最尖锐的痛苦:背叛和尴尬。 小说家与非小说家的区别也许就在于这里:同样都是记忆中的碎片,小说家却善于选择一个与自己最相近的人物,让他 / 她既拥有小说内部的目光,也拥有小说外部的目光,让他 / 她的目光把小说中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物串在一道,同时也掩藏了自己的刻意——甚至有时候会有些拙劣——的安排,隐去自己不愿意陈述的、非情节性的延续,将这琐碎而不堪的一切置于读者的想象域里。 于是,凯义无反顾地承担着自己和海伦的故事,承担着海伦与朱莉娅的故事。凯甚至还见到了维芙:维芙怀了雷吉的孩子,去地下医院打胎大出血,凯参与的救护队赶到后,有妇之夫的雷吉已经溜之大吉,这时维芙为了不暴露自己是在以未婚女子的身份与有妇之夫痴缠,固执地寻找自己的戒指,凯于是将自己的戒指给了素昧平生的维芙。也正是这个似乎不经意的戒指情节,却成了人物与人物之间、故事与故事之间的纽带。几乎与这个戒指情节同时,被凯手把手教会爱的海伦正与朱莉娅展开各自的大衣,在另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内亲吻;邓肯也在监狱里从少年成长为初谙性事、能够摆脱父亲的影响、决定自己未来生活的小伙子(或许是无法驾驭,作者在写到没有女人的情感世界时,宁愿停留在最模糊的状态);最动人的仍然是凯,在她弄清了炸弹爆炸的确切方向时,她发疯一般地冲往海伦所在的地方,任何人也阻挡不了她。这一切有些电影化的镜头,都是在轰隆隆的炸弹声中展开的。有死亡的威胁,也有在死亡的威胁过去了之后,因为目睹背叛而感到的“无比尖锐的疼痛和恐惧”。 几年里,维芙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戒指包上布,藏在记忆的最深处。她和雷吉之间还没有结束,依旧定期地、偷偷摸摸地往来。然而,三年后,当她与凯重逢,下定决心,一声不响却又羞涩兴奋地把戒指还给凯时,我们不禁有这样一种感觉,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维芙和雷吉的故事也将随着凯的出现要成为过去式。的确,通常我们不会因为苦难和疼痛分离,我们甚至不是因为有新爱分离,我们是因为清偿了记忆中的苦难和疼痛——有时是和自己,有时是和别人——而分离。 令人略略有些惊讶的是,除了对雷吉有一点温和的、英式的讽刺笔触——那是小说中惟一的异性之间的感情——之外,我们并没有明显地感到是在领略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感体验。或许是因为爱情的事情大抵如此。凯对海伦的感情,海伦对朱莉娅的感情,以及在此之后朱莉娅对厄秀拉的感情,都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每天都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重现的温柔、甜蜜与背叛。不是吗?不管我们爱的对象是怎样的,是谁,不管我们的爱是在怎样的时代。在沃斯特的笔下,即便在同性之间,爱也是同样的,等待与错过的过程。两情相悦永远是如此短暂,你爱着对方,而对方也爱着你的巧合少到令张爱玲也禁不住要写一笔的地步。凯串起的人物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一条——用凯自己的话来说——错爱链。朱莉娅爱过凯,但是凯不爱她,凯教会了海伦爱的同时,却也失去了她的爱,而在小说第一部分的最后,海伦似乎也在要失去朱莉娅的边缘,因为另一个女人厄秀拉的出现。此时的海伦是绝望的,她在朱莉娅的房间里转悠,一方面寻找她还没有离去的证据,一方面却又固执地寻找她已经背叛的证据。她甚至对自己动了刀子,歇斯底里,令女人多少都会回忆起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刻。倒退回去三年,当年的凯不也是同样的绝望着吗,海伦站在小说的第一部分里遥望第二部分的记忆,应该看见的是与自己站在同样位置的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