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写作是一种平静而温暖的叙说。对自传写作来讲,最可宝贵的态度,就是豁达,就是同情,就是慈悲。“回头却顾所来径,也无风雨也无晴”,一个人,只有当他进入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成熟状态的时候,才可以来写自传。《马太福音》里说:“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这是写自传者应该具有的最佳心态,应该追求的最高境界。但王蒙写自传的时候,显然没有把自己的心理调适过来。他的内心有一团呼呼燃烧的无明火。无明火起,同情心灭。于是,他不惜利用简单化的写法,来写那些“反面角色”。甚至对某些死去的人,王蒙也缺乏应有的同情,也用纯粹“揭露”的方式来写。在《王蒙自传》的第二部《大块文章》中,他花了整整一章的篇幅写“一位先生”,对其人其文大加贬损,以一种灭此朝食的决绝态度大揭其老底,显示出一种极度强烈的愤慨和不满。也许王蒙自有如此写出的理由,但是,我以为这样单向度地来写一个人,写一个有多个性格侧面和多重人格镜像的人,既是不客观的,也是不公平的,因为,对自己的这位当年共同罹文网的亡友,对这位很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的作家,王蒙应该像鲁迅所提倡的那样“美恶一并写出”——如果只写他的恶德和劣行,而不写其美德和善行,这是缺乏宽容心和仁爱心的。明人吕坤在《呻吟语》中说:“彰死友之过,此是第一不仁。生而告之也,望其能改,彼及闻之也,尚能自白;死而彰之,夫何为者?虽实过也,吾为掩之。”古人之风,山高水长,“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如果说,面对他人,传记写作需要一种与人为善的仁慈和热情,那么,面对历史和现实,则需要一种冷静而清醒的反思精神,需要一种批判性的言说精神。因为只有这样,作者才能“成一家之言”,才能为读者认识人生和社会,提供有价值的判断,从而像太史公司马迁那样:“述往事,思来者”。 然而,王蒙的自传写作,似乎缺乏这种批判性的言说精神。他把历史和现实都遮蔽在“自我”的阴影之下。针对许多重要的问题,王蒙提供的答案要么是含混的,要么是缺乏深度的。他总是倾向于把许多不相容的东西调和到一起,从而取消它们之间的差别和分野。例如,他把宗教意义上的“弥赛亚”当做一场“金色恐怖”,把宗教信仰与世俗的迷信和造神运动混为一谈。例如,他谈民主、权利与“国情”的关系,就给人一种圆凿方枘、卯榫不合的印象。例如,龙应台目睹台湾的中国人没有社会责任感,不敢也不会与不文明现象作斗争,便写了一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的文章,卷起了一阵荡污化秽的“龙卷风”,对20世纪80年代的台湾人和大陆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王蒙却说“万不可生气,已经生了气也不能自认生气”;“轻举妄动,意气用事,高调虚火,声嘶力竭,手舞足蹈,呼天抢地,唯我独革,只能害人害己,一事无成,丑态百出。……我们要用理性和智慧,用心胸,用文明和道德,用好心和善意,用永远的建设性态度去求其逐渐解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谁说“生气”就一定“只能害人害己”?谁说“生气”就一定不是“理性和智慧”的?谁说“生气”就不是“文明和道德”的?谁说“生气”就不是“好心和善意”?屈原不生气会写出《离骚》吗?司马迁不生气会写出《史记》吗?鲁迅不生气会写出《记念刘和珍君》吗?马克思说:“愤怒出诗人。”非洲诗人马亚·安杰罗说:“愤怒吧,做一个愤怒的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是健康的标志。”所以,重要的是,为何生气与如何生气,而不是简单地否定它、拒绝它——急公好义、勇于公战的富于理性精神的“生气”,就没有什么不好,就是我们应该鼓励和提倡的,也是需要在中国人身上耐心培养的现代公民素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