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许多事情是很奇怪的。
    范小青就是。
    小青当了那么多年的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全委、省纪委委员、省作协主席（还一度兼着党组书记），我却还总是困惑她怎么会有这么些沉甸甸符号。
    她该是很轻盈的，穿着长袖或短袖的旗袍坐在四出头的靠背椅上，最好是明式的。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用茶盖轻轻撩拨杯里的浮茶。可以喝一口，也可以不喝，只是作个姿态而已。拱围她的人可以有，但不该是低了一个台面黑压压坐排椅上的麾下，而是几个前倾身子作肃然仰视状的青年——也允许中年或者老年，只是这类家伙除了肃然或许还有其它的意味——这才感觉正常，才像正常的小青——据说林徽因当年客厅里便是这样的情景。
    倘若时光倒退三十多年，你会看到一个乖巧腼腆，时不时会满脸羞红的女孩。特别是在高晓声先生主持的一个改稿会上。当时参会的青年作家初出茅庐却个个自命不凡，而小青发表作品的质量和数量则绝对乃中翘楚，然而，只要指出不足，高晓声总会拿小青开例，言辞还颇为犀利。小青毫无怨恼，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脸蛋红得能开出桃花来。过后，高晓声会拍拍她，眼里流露出带点狡黠的欣慰和疚然。
    然而，小青居然当领导了。
    据说小青还得会视察。视察该是很有具象感的一种领导派头。理应的姿态该是穿一件下摆宽大且能随风起飏的风衣，站一个高处手搭凉棚眺望或者俯视一个什么地方，周围则有些高矮不一的人趋奉着介绍或者汇报——这个“据说”还未待考证，但至少说明，小青今非昔比，是很厉害的了。
    奇怪的是，实际情况似乎又不是这样。
    前年省作协在无锡开会。茶聚时，有些作者听说省里范主席来了很想拜识却又不敢造次，一直在那里纠结。我见了便说，这有什么，我干脆让小青过来吧，便朝之招招手。小青一见竟然真的快步走了过来，神情没有丝毫的勉强——这件事，我印象至深，事后想想，感觉在什么地方似乎比她矮了一截。
    江苏历来人文荟萃，在文学界还有第一方阵之称，也就是说，牛叉人很多。牛叉人优点是文章好影响大，缺点是脾气臭不服管。所以那年江苏作协换届，听说让小青当主席，许多人都为她捏把汗。
    我却很奇怪地没有捏把汗，我依稀感觉小青好像不会遇到什么大麻烦。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苏州东山召开很大的一个笔会。报到的时候，发现坐宾馆大堂登记又发放房卡、文件袋的竟是小青，就她一人，额头上汗津津的——当时她是苏州作协主席好像还兼着文联主席。我非常奇怪，便悄悄问她怎么回事。她告我说,虽然她在苏州兼着职务，但人和工作关系都在省作协，麻烦苏州同仁做这些事总感觉不好意思，何况她也喜欢做这些事。正说着，一大群苏州人来了，连拉带扯将她拥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小青写作不温不火却不绝如缕。这很像月亮，就那么一直静悄悄悬着，一会半月，一会弦月，一会满月，有时还会细得像用指甲掐在夜幕上的一弯浅痕，不会故意引人注意。但稍予体会，便会发觉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检阅中国当代作家，如她这般延绵不断写下一千数百万字小说，且水准始终高标不垂的人，很可能绝无仅有。我不知道她是哪年开始写作的，却可以确定，将她所有作品放一起，你根本分辨不出哪是处女作哪是成名作哪是最新作。也就是说，她的创作风格在初始阶段就已经完臻且坚如磐石，而此后的行笔则似乎纯属体力上的操作。这其实是一件奇怪得不得了大事情，该有文学史家和论家好好研探。
    上面所述是我不捏汗理由的之其一和其二。其三则是：既然能够让我这个不牛叉的自觉矮了一截，那么就有可能让那些牛叉的自觉矮了一小截，至少一点点。
    一点点就很了不得——所谓盖帽，也就是贴着头皮的那一层薄布。
    小青是我苏大学妹，认识好几十年了。当时她还有点婴儿肥，后来越长越秀丽，加之身材细长，皮肤白皙，真是亭亭玉立而英迈出群。有人说她像张爱玲，像林徽因，像蒋英。在我看来，特点而言略缺不显，综合而言，则都胜过。更何况她还会喝酒。“忽觉佳酿醉春花，一颦一笑添红霞”，“玉指轻动夜光杯，落花狼籍酒阑珊”，“金钗摇摇衣带笑，美眸斜睨酔迷蒙”——这些用在小青身上都很贴切却犹不够，因为小青的喝酒还大有“龙头泻酒邀酒星，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爽。早年省作协友访西北。主方不但好客而且好酒，席间数次诚邀须眉客人畅饮。无奈这些须眉客人都是银样镴枪头，几杯下来便软瘫下来。主方颇为失望，一时全场黯然沉寂。此时，模样娇柔的小青站了起来，竟然自斟自饮三大杯，令主方大为惊喜，以致一齐朝小青击缶放歌，欢腾不已。
    小青的重情义是出了名的 ，除了秉性使然，还在于不会拒绝。我甚至感觉造物主在她身上根本就没有安排这样的功能。如此，她就非常忙碌。别的不说，仅就捧场江苏作家的作品研讨会，每年都有十数场之多。有的甚至是刚出道的新手，只要示邀，她也会不避劳顿风尘仆仆赶了去。她又特别重视外表，所以，每看到此类场合的照片，她竟然不见疲态而一如既往地衣鬓光鲜，让人奇怪得目瞪口呆，怀疑暗中有什么鬼神相助。
    在所有人的眼光里，小青一向是顺利而且成功的，无论创作、工作、家庭、口碑乃至朋友相处都那么圆满。我则感觉到这圆满中该有其不予言表的艰辛和苦楚。一次场合，我见她颇有忧郁之态，便低声询问了一下。不料，小青当场泪崩，转身向隅——这情形，小青显然是不愿透露的。我却大为感动。觉得唯有此举，小青才见性情，才接地气，才在人的完全意义上有了坦诚的圆满，才有未予欺世的真实。一句话，才不奇怪。
    需要赘述的是，早年友访西北，主方朝小青击缶放歌的是左权民歌“小亲圪呆”：
    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
    搓一搓衣裳把小辫甩呀——小亲圪呆
    小妹妹河边把头抬
    你说扭过就扭过
    好脸要配好小伙呀——小亲圪呆
    小亲亲来小爱爱
    把你的好脸扭过来呀——小亲圪呆
    ……
    当时，只要唱到“小亲圪呆”的呼口，家伙们必然喉咙高吼拍手跺脚，膨胀的大热情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小恶劣。我想，要是现在的小青再遇到这样的境况，她该是满脸娇羞还是柳眉横对呢？
    不管如何，这肯定又是一个很有趣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