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革采用伦理的标准,来评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不能说没道理,却未免太褊狭了吧。 高山杉 《挑灯看剑话金庸》 戈革著 中华书局 2008年1月第一版 219页,26.00元 从事西洋学术译介的前辈学者中,我特别佩服独力翻译《尼耳斯·玻尔集》的科学史家戈革(1922-2007)。戈革的学问有“三绝”,即量子物理学史、篆刻学和武侠小说研究。前两绝已有各种作品问世,独独第三绝的武侠小说研究迟迟未有系统的表现。最近从上海友人处得悉,戈革遗作《挑灯看剑话金庸》已在年初出版。他第三绝的造诣究竟如何,这回终于有机会见识了。 《挑灯看剑话金庸》的主要内容,是评点十五部金庸小说中的人物。这种评点的工作,在戈革之前已经有不少人做过,最有名也是最有影响的,当属金庸的好友、香港著名作家倪匡。可是,戈革却认为,倪匡的评点有问题。什么问题呢?主要就是倪匡混用了好几种评价的标准。戈革建议说,我们至少应该严格地根据一个前后一贯的标准来进行评点,而他自己选择的是“我总以为,评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主要应从其人品来着眼,也就是要采用伦理的标准”。一旦采用这个主要的标准,什么叫“人品”,什么才算“人品好”或“人品坏”,就变成很重要的问题。可是,戈革对这些问题却从未给出一定的说明,他好像假定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地知道“人品”是个什么东西,所以立刻就开始了他的评点。他说王语嫣和温青青“绝对是上上人物”,按照他的标准,这两个人自然“人品”都是很好的啦。可是,按照我对“人品”一词的拙见,实在不理解王语嫣对段誉的“虐待”、对慕容复的崇拜,以及温青青对袁承志的“折磨”、对阿九的敌意,到底哪一点在“人品”上站得住。此外,主要只采用伦理的标准,来评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不能说没道理,却未免太褊狭了吧。主要采用伦理标准的话,我实在看不出谁比乔三槐夫妇更为“雷锋”,更应该列为“上上”,可是他们一露面就死掉了,对读者来说只是两个模模糊糊的抽象的“善”的概念。另外,田伯光一出场就已经是采花大盗,血刀老祖刚登台就说“老和尚艳福不浅”,他们的出身已经这样坏,不待业余检察官的检举,任何人都知道他们逃不掉“下下人物”的命运,这样的评点工作未免也太容易了吧。可是,你当真会很严肃地主要采用伦理标准来看待田伯光和血刀老祖吗?金庸回答北大学生提问时说:“我的创作原则是尽可能写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很明显,金庸(以及任何好的作家)是不会希望他的读者主要从伦理的标准来评价他小说中的人物的。按说这本来属于文学批评上的常识,实在不明白戈革这样的通人何以竟会“出此下策”。 戈革评点金庸小说人物,常与倪匡意见相左。倪匡于男性人物不喜欢憨直、迟钝的郭靖和袁承志,却欣赏带邪气的夏雪宜和欧阳锋,于女性人物不喜欢聪明独立的黄蓉和管束袁承志很严的温青青,却欣赏百依百顺、循规蹈矩的双儿。对倪匡的这类主张,戈革大不以为然。他批评说,倪匡“这种‘心态’实在大堪玩味”,“完全抛弃了他那尊崇‘叛逆精神’、反对‘社会规范’的高超姿态”。他最后甚至说出这样的话:“关于倪匡先生,我不知道他的具体生活情况如何。”戈革可以不同意倪匡的主张,可是他这些不同意的理由,就让人听不大懂了。就算倪匡向戈革老实交待了自己的“心态”和“具体生活情况如何”,这样就能够证明他的评点没有一点儿道理或者一点儿都不高明吗?戈革好像忘记了自己都说过:“大家的标准不同,作出的评价也会不同,这就是同一个人物有时被有的人评为‘上上’而却被另一个人评为‘下下’的原因所在。这是好现象……不然的话,大家都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唱同样的歌,跳同样的舞,那还有什么活头!”假设倪匡也有兴趣调查戈革“具体生活情况如何”,他也许会得到这样一个不大可靠的版本:戈革脾气有点“怪”,讲话不留情面,批评人不留余地,弄得很多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如果倪匡有兴趣进读戈革的书,比如《学人逸话》和《玻尔》,他也许还会发现戈革那种“快意恩仇”的个性,很接近“惯用刺激性语言”的泡利(W. Pauli)和朗道(L. D. Landau),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穷半生之力研究起“态度无比客气、十分委婉”的玻尔来,这里面的“心态”是不是反映出一种旁人不易理解的性格矛盾呢?说实在的,这些讨论问题时对别人“心态”的猜来猜去都是很虚弱的想法。据戈革讲,玻尔每当在学术讨论中提出自己的意见时,常常首先声明“这不是为了批判,而是为了学习”。让我们都来学习玻尔这种积极的态度吧,虽然讨论武侠小说算不得什么大事! 戈革是专门研究科学和历史的人,自然对金庸小说里面有违科学道理和历史真实的地方特别敏感。比如在《笑傲江湖》里,讲到几位“五毒教”苗女给令狐冲输血,却没有事先查验血型,这属于违背科学道理。在《越女剑》里,越王勾践用剑劈椅子,可当时椅子还没发明,这是违背历史真实。对这些地方,戈革建议大家不要过于挑剔,毕竟是小说嘛!他把这种不过分挑剔的读书态度叫做“眼睛里要揉沙子”,这倒是一种很通达的见解。可是,这种态度真要自己实行起来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戈革自己就经常“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不断从科学道理和历史真实方面,讽刺金庸“善于藏拙”、“书中极少言及学问处”、“本人的一次大大露怯”、“根本不知学问为何物”、“失察之至”等等,让人感到有些没完没了,赶尽杀绝。有时候,对金庸小说人物的性格,戈革好像比作者本人还要熟悉。比如《雪山飞狐》里的田归农,戈革用很独断的语气说他“不可能”懂得什么个人尊严,“不可能”真正悔恨,从而也“不可能”有勇气自杀。我也可以断言,戈革绝对“不可能”见过田归农!既然他自己都亲口说过,“让我们用一种宽容的、通达的、不违背常识的态度,用一种超脱的、‘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来欣赏优美的(而非粗制滥造的)武侠小说并获致长寿吧”(第50页),还有“殊不可解,然而又何必一定求解乎”(第155页)等等等等,那么,为何还要在这些地方继续纠缠下去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