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北京西郊故事集》写到的那些人物,确切地说,那些“杂取种种,合成一个”的人物原型,多年前早已经离开了北京。相聚偶然,分别却是命定。也因此,我再去那一片西郊之地,免不了要物是人非地怀上一番旧。 身体悬在半空或可忍受,要命的是精神也悬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每一场风来,都得摇晃,梦想、尊严、现世的安稳与幸福,经不起摇晃几次就散了架。跑到路边接老婆的电话。老婆在老家,问他招待亲戚朋友要准备哪些酒菜。 “大博士,”老班抱着我的肩膀说,“哥要回去了。” “回老家?” “没错。哥在北京的日子到头了。” 我跟他说,就我所知,他是当年西郊的兄弟姐妹中最后一个离开北京的。 “哈哈,”他拍着大肚皮,“竟然是老子耗到了最后。” “是不是有点伤感?” “伤个屁感,你哥又不是写小说的。就是看着这一堆家具,还真有点舍不得,兄弟你要不嫌弃,能用的都拿走,我也省得收拾了。” 我摆摆手。我那蜗居,书都堆到阳台和卫生间里了,老婆天天威胁着要从窗户直接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再添两件家具,等于主动给老婆提供借口。红木的也不要。 老班进房子里拎了瓶酒出来,非要找个地方跟我喝两杯。要不是家伙事都打包装箱,他就亲自动手给我扒个猪脸了。他跟搬家的师傅说,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活儿明天再说。既然要撤了,不赶这一会儿。 幸好疫情松动,饭馆差不多都开了。过去的馆子一家都不在了,我们坐进一家新馆子里。吃没有喝重要,喝没有说重要。说了一阵子后,说没有不说重要,到后来便不再吭声。那些峥嵘的西郊岁月和星散的朋友。我们像为逝去的共同时光默哀,举起了杯。最后,西郊淹没在北京五月的深夜里,老班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抱着我: “兄弟,就此别过。” 我骑在共享单车上,单脚点地,看他摇摇晃晃回到他在北京西郊最后一晚的住处。明天他就回老家。 在消失的这些年里,老班转了小半个北京。从石景山到大兴,到崇文(那会儿崇文区还在),在门头沟待了半年,又回到了海淀,还是这一块西郊之地。他说还是在这里心里踏实。这些年他谈崩了四场恋爱,两场是他踹了人家,另两场是人家踹了他。嫂子是陕西人,吃苦耐劳,对他不能说百依百顺,起码大事上没有发表过反对意见。这些年跟着他在北京周游,开过饭馆,卖过快餐,做过红红火火的“老班卤菜”,孩子也一身肉味地念到了小学五年级,要小升初了,娘儿俩才回了河南老家。没有北京户口,小升初太麻烦。妻儿回去后,老班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安顿妥了,又一个人回到西郊。先在一家馆子里当大厨,因为帮一个打下手的小伙计说话,跟老板顶起来,一生气炒了老板,在附近超市门口租了个比卫生间还小的玻璃门面间,重新做起了老班卤菜。 生意一如既往地好,色香味俱佳。又赶上了,市容整顿,类似加塞的隔断和小门面一律拆除,他只好把一套家伙又搬回出租房里。开始半个月,每天在小区门口躲躲闪闪地打游击,见了城管推起车子就跑。 (下转第5版) (上接第2版)都知道他的手艺好,出摊的时间也比较固定,生意总之能维持下去。老班豪侠,做买卖不喜欢搜搜抠抠,一帮街坊邻居和老主顾都成了朋友。隔三差五要聚,直接去老班那里开伙,就当下馆子了。老班实诚,不赔就行。有一回跑慢了,被城管扣下了车子,朋友们劝他,别整天跟逃荒似的,就安心在家干吧,客源他们管。于是一三五宴宾客,二四六伺候来打牌下棋聊天的一帮兄弟,也闲不着,钱也不少挣。 新冠肺炎疫情到来前,他的小两居变成了食堂,每天打麻将、推牌九、斗地主、炸金花的总有那么一两桌。老班管好他们的嘴就行。他也搞不清从啥时候开始,伙食费变成了抽头。赌嘛,有输就有赢,不管多少,饭钱固定是赢钱的两成,输钱的白吃。两成也是个不小的数,老班过意不去,一个老兄弟跟他说,给你就是该拿的。老班就明白了,不光伙食费,还包括场地和风险。 这是老班始料未及的。如此下去不是个事儿,老班家祖祖辈辈只出本分人,但他也想不出脱身的妙招。他说,他就装聋作哑骗自己,能不在家就不在家,在家也主要待在厨房。有谁急着上厕所托他抓个牌,他就说,两手面呢,或者,锅里炸着油呢。疫情给了他借口。隔离不只是关乎他们那一屋子的人,还是关乎全北京、全中国、全世界的大事,谁也不敢轻慢怠惰。他们还希望老班过年也待在这里,春节小长假,正可以昏天黑地整他个痛快。老班哪敢,赶在春节前关了门上了锁,回了河南。 我们俩遇上时,他刚回来几天。在家几个月,想明白了,到此结束,收拾停当就打道回府。“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老班坐对面,举着酒杯跟我比画,“打个喷嚏可能就过去了。还是守着一家人心里落定。” “嫂子发的话吧?” “这点事还用麻烦领导?靠你哥我的觉悟绰绰有余。” “不遗憾?”我的意思是,不担心人家说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 “遗憾个屁。你哥这叫圆满。来了,待住了。老子待了二十多年了,还不够英雄?其实英不英雄也都是个屁。烦了,待腻了,想家了,那就他妈的痛痛快快地滚回去。就这么简单。哪那么多自欺欺人的大道理。来,兄弟,大博士,这杯干了!” 我不胜酒力,向来惧酒,但那杯我满满当当地干了。失联了多年才有机会喝上这一满杯。下一个满杯,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