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胡河清开始经常失眠。在不久前的一个春日,他偶然读到了一册《黄帝内经》,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只灵异的手指打开了天眼。这短暂的感受,让他有机会看到了隐含在人类精神隧道中的某种秘景。那些失眠的夜晚里,胡河清常常会在他居住的一所历史久远的公寓里,面对无边的黑暗,望着花园中老槐树诡秘的黑影,憧憧而思。而阅读完那册《皇帝内经》,他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儿时神秘的夜晚。在他幼小的童年时代,胡河清就居住在这所古老的宅院里,他常常在深夜里被剥落的粉墙上的光斑所惊起,似乎在他的四周潜伏着难以计数的幽魂。 那册偶得的《黄帝内经》仿佛是一个通灵的法物,它使胡河清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记忆之中,那种充满亡灵气息的遐想让他挥之不去。这是一段令人感到奇妙的叙述,但也由此可以发现,在他的童年时代,一定是遭受到了某种心灵的惊吓或者创伤。读胡河清的文字,我便不时被他对自己过往经历的片段记忆所震慑,尽管他从来没有详细叙述过这种少年精神创伤的记忆,但我还是捕捉到了诸多这样的信息。他在文集《灵地的缅想》的序言中,就曾感慨自己在少年时代经历的一段“艰难而有意味的时光”。大约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胡河清从上海又回到了他出生的兰州,他回忆说那时自己常常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骑自行车路过咆哮的黄河,远处黑黝黝的万重寸草不生的黄土高山,归路则是他的已经感情分裂缺乏温暖的家庭。对此,他感慨道:“所以我当时最好的归宿大概还是徘徊在离我产院不远的滨河路上,看看黄河的冬景。” 无论怎样来说,胡河清是过早的体味了人生的孤独与凄苦。他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显然给自己的心灵注入了一种难以抹去的人生底色。胡河清曾经给自己的一位朋友讲述过自己在少年时代所遭遇的一件事情,在他家附近有一个和谐的三口之家,男女主人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性格开朗,关系和睦。然而,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少年的胡河清看见大人们神色异常,后来他才知道,那家的男主人自杀了。这使他感到十分的不可理解,因为他无法想象有什么理由可以促使这人去自杀。“生命对于人来说本身就是一个谜,而一个人对生与死的选择对旁人来说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王雪瑛:《混沌与透明》,《胡河清文存》,第334页,上海三联出版社,1995年)由此可以感受到,胡河清有一颗非常敏感和柔软的内心,可惜的是,在他的内心世界还没有完全可以进行自我保护的时刻,他就接连不断的遭遇到了诸多来自现实的痛击。 后来胡河清在几度的变化之后,终于选择了文学作为自己的志业。在他所阅读过的种种当代文学作品中,他对作家莫言的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喜爱有加,这是因为他很敏锐的发现,自己的童年时代的际遇与小说中的黑孩有着颇多的相似之处。在他的论文中就有这样耐人寻味的描述:“《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幼年失母,心灵深处有着难以愈合的隐痛,而外在的生活考验对于他这样一个体质瘦弱的小男孩来说又是极其严酷的。他所承受的精神和体力的重压,完全可以压垮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但黑孩却支持下来了。他的生命力坚强得简直就像入水不濡、入火难焚的小精灵。这主要是因为黑孩的内心有一个美丽的梦幻世界,这使得他超脱于恐惧、忧虑、以及肉体的痛苦之上。”读他对莫言小说的评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这分明是在讲述自己的心灵遭遇,这是依靠自己的内心体验来完成的一种极为艰难的文学评论。而读这评论,也可以看出,在他的精神世界之中,来自少年和童年时代的“恐惧、忧虑、以及肉体的痛苦”是多么的重要,也因此他是如此地渴望自己能够像黑孩一样在“内心有一个美丽的梦幻世界”,可以使他获得超脱。 胡河清本打算做一名科学家的,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文学。中学毕业前夕,胡河清应一位好友的邀请到朋友祖父在无锡的故居里做客,那是一所坐落在大运河旁的古老房子,已经因为多年无人居住而荒废不用。他们在落满尘埃的会客室里望月饮酒,也是在那时,他听到了朋友祖父的故事,那是一个饱经风浪、很不平常的老人的传奇生涯,而那时,这位老人还健在,“虽年愈九十,精神却还矍铄”。也是在那个夜晚,胡河清选择了他的人生命运,“我们一起下楼,沿着水势浩淼的大运河向前走……望着在水中缓缓而行的明月,我终于作出了生平最困难的决定:将来选择文学作为自己的职业。”由此,他是这样美好地表达自己对于文学的理解:“文学对于我来说,就像这座坐落在大运河侧的古老房子,具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力。我爱这座房子中散发出来的线装旧书的淡淡幽香,也为其中青花瓷器在烛光下映出的奇幻光晕所沉醉,更爱那断壁颓桓上开出的无名野花。我愿意终生关闭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听潺潺远去的江声,遐想人生的神秘。然而,旧士大夫家族的遗传密码,也教我深知这所房子中潜藏的无常和阴影。但对这所房子的无限神往使我战胜了一切的疑惧。”(《灵地的缅想》,第五页,上海学林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文学,正如胡河清自己所说,那是因为文学或许可以帮助他战胜一切的疑惧,而中国的文学,在他的心目中,就仿佛如他的这位朋友所说的那座大运河旁的老房子,也如那座房子的主人——那位老人曾经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夕潜入苏联参加过共产国际的劳工会议,见到过列宁,但回国后却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后来长时间的作一位寂寞的大学教授。无论是这位传奇的老人,还是那座古老的房子,他们都是那样历经风浪,却岿然不倒。中国的文学显然也是如此。选择文学,对于胡河清来说,就是试图寻找自己摆脱疑惧的梦幻的世界。但胡河清对于自己的选择却是如此得让人感到敬畏,他以自己的生命体验来感受文学的生命,正如他以自己早年的坎坷生涯来选择文学一样,这种选择文学的研究方式必须首先是内心的极度敏感和丰富,否则是无法以自己的生命体验来感悟文学的生命的,他就曾这样谈及自己对于文学研究的理解:“我认为最好的文艺,总是渗透着人生的感怀;如果谈文艺的理论文章一概都写得如同哲学家的著述,一点点汗臭或酒香的味儿都嗅不出来,那也未必就算顶高明的理论境界。”(《钱锺书论》,《灵地的缅想》,第85页) 但是这种对于文学的研究方式显然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能使得研究者更深入地进入文学生命极为隐秘而难以察觉的世界,同时也就不得不以自己所遭受的创痛来时刻面对,独品伤痕。因此,从1986年开始,胡河清便被失眠困扰,或者是不断地被梦魇纠缠。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阅读佛典和《周易》这样中国最深邃的传统典籍,其目的也无非是用来驱除他内心深处那难以排除的疑惧。“释迦牟尼智慧的声音,使我一颗被残酷人生揉碎的心得到无限的慰藉。我也尝试用毛笔临绘佛像。虽然笔迹还很稚拙,然而在庄严的神像进行精神交流之后,心灵得到了甘露一般的滋养,我又能入眠了。”而随后阅读的易学著作,更使他预感到自己的人生与这部古老的圣书存在着某种宿命的缘分。读过易学的著作,胡河清仿佛看到了人生和宇宙的密码 :“读完李鼎祚的《周易集解》,正值一个将近除夕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天气。我稍饮了几杯温酒,登上我所住的老公寓的顶楼,好一副霰雪无垠的龙飞凤舞景象。望着站在雪中旋转的乾坤,我不觉神思大发,似乎彻悟了《周易》乾卦‘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伟大教谕。同时又感到,《周易》并不是一部已死的羊皮古书。《易》运行在我们生活的天地宇宙之间,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闪烁着神光。” 可以看出,通过阅读佛典和易学著作,胡河清的内心世界获得了安妥,甚至体会到了“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而也正如他所说,阅读这些著作,对于聪敏的他来说,也从而促使他后来对于文学研究开辟新的路径,那就是他从中国的易学著作中发展出来的“中国全息现实主义”的研究方法,这也是他试图参破宇宙与人生的密码的希望之途。正因为如此,他坚定而乐观地对自己的这种发现予以宣告:“产生文学大师的关键因素是具有文化传统方面的后援。中国文化的底蕴之深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以《周易》为标志的中国本土文化隐藏着宇宙密码系统,许多欧美第一流的汉学家可以说连变都没有摸到。中国文化的独创力也是经过考验的。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中国文化消化了几百年,终于创立了禅宗这一具有民族文化本位特征的新佛教。在佛藏中独树一帜,自成系统。由此出发,我可以预言,二十世纪不过是中国文学对于西方文化带来大冲击的初步回应阶段;而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中国文学将在弘通西方文化的精要的基础上复归本宗,开创真正具有独创性的文学流派。甚至可能形成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居于领导地位的文学流派,就像本世纪拉丁美洲出了魔幻现实主义流派一样。”(《中国全息现实主义的诞生》,《灵地的缅想》,第201页到202页) 正如他当初选择文学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疑惧一样,后来他对易学著作的迷恋,或许也没有想到自己又深深地融化到了其中。在他的文学研究之中,可以明显读出他对于这种全息现实主义的建构与实践,在他的诸多文学作家论中,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研究方式的神奇与绝妙,诸如他对贾平凹的研究,就引入了测字术这样玄妙的文化;对于史铁生的研究,就发挥了对于人物面相的文化;对于汪曾祺的研究,就应用了其出生地的乡学文化;如此等等。在胡河清的眼中,这些天地宇宙间的所有东西都是“全息”的,互相联系且密不可分。但这种试图参破宇宙密码的研究又是何其困难,更重要的是这位悲观而遭受人生创伤的孤独者,却是不自觉地将这种全息文化的研究应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因此,一切似乎在今天看来都是具有预兆的。在对于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地的分析中,他这样写到:“我的‘血地’是在中国西北部的黄河之滨。我母亲是一位很有诗人气质的哲学研究者,当时看到报纸上出现了‘河清有日’的豪言壮语,以为从此黄河变清有望,于是就有了我现在的名字。后来我刚刚满月,就被外祖母抱到上海来领养。在三十一岁的时候,我有幸碰到一位密宗佛教的高人,她见了我就大嚷:你怎么倒是活了下来了?你这个人要是一直呆在‘血地’是很难存活的呀。”以胡河清的理解,他的名字本身就有一种死亡的气息,因为河清何曾有日啊?再如他所住居的古老的房子枕流公寓,在一位朋友的眼中,这所公寓仿佛如张爱玲笔下 “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阴凉”,而他自己在生前就不断地诉说自己在失眠的夜晚仿佛在遭遇到众多的幽魂孤鬼,这个地方他从童年时代就开始隐没其中了。在他生前的这所居室里,有好几天的时间里,他都用一大块布蒙住了房间中惟一的一面镜子。这种可怕的宿命感在牢牢地俘获着胡河清的内心,似乎他已经在接受自己大限临头的暗示,他在生前就好几次对他的好友说,他命中注定会死于非命。(李劼:《纪念胡河清君》,《胡河清文存》,第三百二十页)而在他生前所编辑的个人选集中,他给自己的文集命名为“灵地的缅想”,灵地乃是坟地也,这样充满死亡气息的名字也或许只有他才敢于尝试;在这册书中序言中,我还读到这样一段充满意味的描述,在我看来这依然是他试图摆脱疑惧的绝望梦幻:“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收到了一位云南画家朋友寄赠的照片。这是他在西藏浪游时摄下的。他具有希腊古典时代运动员一般健美的体格,所以能一直爬到珠穆郎玛的雪线附近。看着他在高峻的冰川前粲然微笑的照片,我不由得心弛魂荡。这天晚上,我梦到自己骑上了一头漂亮的雪豹,在藏地的崇山峻岭中飞驰。一个柔和而庄严的声音在我耳边悄悄响了起来:‘看!且看!’我听到召唤,将头一抬,只见前面白雪皑皑的高山之颠,幻化出了一轮七彩恋花形状的宝座。可惜那光太强大、太绚美,使我终于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宝座上还有什么别的。听说藏地常有异光出现。我不知道宝座周围的光晕是否就是佛光。然而有一点大概是不错的,我即使有缘窥见一线神光,那也肯定是在梦的旅行之中。” 终于,在一九九四年四月的一个闷湿而潮热的夜晚,似乎一切已经准备充分,也似乎他还在极力的抗争。在邀请的友人清谈离去之后,雷雨交加,他一个人躺在那间古老如坟墓一样的宽大房子里,没有电,使用的蜡烛也用完了,花园中老槐的树影摇曳而诡秘,在他的眼前充满了飞舞的蝙蝠,整个世界一片漆黑。他移步到公寓的窗口,跳下,坠地身亡。在他离去的房子里,还张贴着那张由好友为他书写的晚唐诗人许晖的诗句:“劳歌一曲解舟行,青山红叶水流急。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原载《艺术广角》2010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