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情窦初开,野心勃勃,手上一有点闲钱,就到县城里去见世面。 夏天的某个下午,我又带着妹妹又去城里闲逛。在县城最繁华的街心碰到了我的初中同学。这哥们也就十七八岁,正在协助疏导交通,虽然没穿制服,但是很神气。他豪爽地请我们吃了晚饭,之后把我们介绍到“春风”旅社,让我和妹妹以五块钱的价格住进了一个“标间”。标间里只有两张窄窄的小床,铺着破旧的凉席,头顶悬着一台老旧的哼哼唧唧的吊扇。那时候,我们村子还没有通电。我喜欢看亮得刺眼的电灯泡被电扇吹得直晃悠,舍不得睡着。 半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旅社停电了。电风扇停止转动之后,蚊子从四面八方往房间里钻。不得已,我带着妹妹上了旅社的天台,那里聚积着纳凉的旅客。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也没有风,在黑漆漆的夜里,蚊虫在耳边嗡嗡飞舞,我们只能凭着声音知道有多少人在天台等电来。 最初,是三三两两各自一小簇地闲聊,后来,大家稍放开了一些,开始相互搭讪。我记得,我和其中一个男孩在许多观点都很一致,我们为心有灵犀而兴奋不已。遇到反驳的时候,我们会异口同声地抗议,仿佛这月黑风高,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自己的同类,为了表示好感,之后的聊天,即使在无关紧要的立场上,我们也会心领神会地站成一队。 夜越来越深,疲倦的人也终于忍不住一个接一个钻进了热笼,只有我们四五个人,仍然在热烈地聊着。聊什么呢,金庸?古龙?席慕容?他惊叹我读书多,我表扬他记忆好。一来二去,甚是默契。 后来,我知道,他们不是旅社的住客,只是旅社伙计住在这附近的朋友。 我们互通姓名和住址之后不久,电来了。我们各自离去。我记住了他干净的长相,以及脚上的一双皮凉鞋。我对这个人很有好感。 我以为,那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不。 我带着妹妹兴冲冲地去约好的地方等他,但他没有出现。从上午等到黄昏,我迟迟不想离开,一直在他工厂的门口徘徊。 他和他的朋友懒洋洋地出现时,天色已晚,他的声音还是头上晚上的声音,皮鞋还是昨天的皮鞋,但是他的脸色非常的不屑,非常的冷淡,写满了对我的失望,但我浑然不觉,一直在寻找话题,以为我们可以继续高谈阔论。 结果不言而喻。连我妹妹也看出来了:他嫌弃我们。我们没有白皙的双手,没有皮质的凉鞋。我们的粗糙、贫穷都如此一目了然。只有在停电的夜晚,这些东西才暂时消失不见。 那是九十年代初,是中国社会思想大突围的年代,是理想主义井喷的年代,是乡村开始向城市探询的年代,但是,属于我的,只有借着黑暗的掩护,才能与城里人谈笑风生。 后来,我们搭乘三轮车回岛上,我抬头看看窗外碧绿的农田和晃晃悠悠的树木,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塑料凉鞋。我喃喃地对妹妹说,人,生来就不平等…… 这件事给我带来了长久的影响。我后来一直缺乏自信,甚至患有社交恐惧症,也与此经历有关。 后来我去了美国。我住的小镇,是个高学历的小镇。据说,百分之八十的人本科学历,而聚集在这里的华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有博士学位,这是个惊人的现象,我很想写一写他们的故事,但这群高智商高学历有故事的朋友们都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生怕我丑化他们。后来,我考了驾照。喜欢往海边开,麻州有各种风景独特的海域,我生在江边,喜欢湖泊,迷恋波涛。几年之后,一个偶然,我被邀请到海边的别墅参加一个聚会。那是一个盛夏,酒过三巡,夜色渐深,在那样浓重潮湿的海滨之夜,我倚靠在后院的栏杆边听海。那晚没有月亮,光线很暗,这时候冷先生向我走来。他有着成功者优雅的举止,还有一双明亮、单纯、毫无倦意的眼睛。 他听出我的口音,有了认识我的想法。他对我说,作家,我是你的老乡。我的家也在长江边的一个岛上,这是我选择海边定居的原因。 突兀地,我想起了十五岁那个漆黑的,闷热的,被蚊子包裹着的停电的县城之夜。我突然问他,那你知道不知道春风旅社? 旅社?他说,我二十二岁前就没去过县城,就没见过大楼,没吃过西瓜,不知道牛肉和牛奶的滋味。 他说,哎呀,我们能走到今天,实在是艰辛啊。把我的故事写下来,一定有人感兴趣。初次见面的冷先生毫无防备,迫不及待地向我敞开心扉,一再建议我写他,但是,在他真挚而充满感慨的叙述下,离家三十年,远隔万里重洋,春风旅社那个遥远的夜晚在我的记忆里奇异地复活,透过他精致的外表,我却看到了我们共同的童年、曾经的匮乏、内里的自卑,我想起自己十五岁时说过的话:人,生来就不平等!这两个不相干的夜晚奇怪地融合在一起,即使在创作这部作品的之前和之后,我对春风旅社的事只字未提,只在聊天的时候告诉过一个朋友,但天机一经泄露,使得冷先生的故事偏向了另外一边。这令我始料不及,但也无能为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