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发表过程,往往就是埋葬过程。不要期待随时有掘墓人把月光或阳光重新打在它身上。埋葬的过去,绝大部分就是永远的过去。 感谢长江文艺,把一张撕下来的日历,重新捡回来粘了一下。昨天,我自己重读《老闺蜜》,小说的场,还是把我带了进去。我把自己逗笑了,也让自己莫名悲悯与哀伤。这小说原名叫《裤缝笔直》,两个老太都隆重穿了裤缝笔直的外访衣着。在她们的年龄段,要想保持裤缝笔直,是需要一种坚持的:熨烫,或悬挂讲究,或者维护性折叠。那是那一代人的生活美学,一种人生理想也行。但是,裤缝的坚持,在大的磁场里,是可笑的甚至反动的线条。很多读者,都在小说里,看到了高老太太和林老太太的乖张反动与可恶可憎,我却一直在努力,想让大家看到整座磁场。在一座大磁场里,有多少小铁屑又能独立保持自己NS极向? 谁在操作这座大磁场?是看不见的魔手,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第三只手。人人都在场中,人人都是推手。区别只是过敏体质与迟钝体质的差别,高龄就是一种过敏体。当你的年龄可以考验世界的时候,你的收卷答卷,肯定比年轻的主考官的收卷分数更差。世界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出题发卷人。所以,不要嘲笑老闺蜜,惟其衰老、虚弱、愤懑;惟其孤独、边缘、安全感不稳的贪婪,我们才能看到答卷的全部真相。我们只是暂时没有她们那双发放考卷的、鸡皮筋枯的手。 老太太们当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东西,和所有的小铁屑一样,她们也有自己小小的南北极。但不要严格要求她们吧,人家也努力裤缝笔直,也有生活的美的向往。低头看看我们自己,谁不也都有不能免俗的小小南北极?这个大磁场里,有你也有我。那一天,什么时辰开始,对同类困苦绝望的担忧与不忍,就变成了人们的不耐烦;什么时辰起,他人的死亡正在激发公众的娱乐感?什么时辰起——谁说得清楚,完成自杀本身,变成了一口污泥,目击者已经都像花蛤一样,不吐不快?那个膝盖像天津大麻花一样的高老太太,不论在艰难出门、在公交车上、在廉价茶餐厅,在老闺蜜支离破碎的回忆里,她的生活都乏善可陈,连过生日都只有电话骗子的恻隐祝福;有了孝顺子女的林老太太,也一样不容易,艰难的生计,对违法生意的眼红与嫉恨;一点点晚秋似的爱情,还要启动公证放弃合法权益来维持;我知道,最后,老太太进了小青天派出所,再尊老爱幼的警官,也查不出她们邪门嚣张、纵情作恶的气焰从哪里来。他们不会知道,那个抱着超市购物袋、不断啃着苹果看热闹的邻居,是高老太太的一根罪恶导火线,高老太自己都未必说得上来;审讯笔录里也永远不会有“与本案无关”相关记录;那个始终没有到场的批评者张丽芳,再有优越感,也永远不会明了事情的要害是否与她有关。警察更不可能知道,一个恶时辰里,多少不太坏的心,长在各自一怀乱麻里,曾有过多少扑腾与挣扎?所以,恐怕除了有闲心的小说,所有的公务文档都无需对此记录与讲述。而讲述者小说,也会埋葬在遥远的月光下。 《老闺蜜》写得很顺,几乎是一气呵成。顺利得我疑惑那就是我的老年本尊。除了煽动跳楼一节缘起社会新闻,其他都是彻头彻尾的虚构,也算是长期浸淫在大磁场里本身的获赠吧。我想,如果俩老太太,需要不断像花蛤吐泥一样,保持排毒活力,也许,小说也是这样。《老闺蜜》吐出了一口浊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