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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不已,“以形相禅”:拜厄特对死亡的生态主义想象

http://www.newdu.com 2019-05-24 文艺报 陈姝波 参加讨论

    人生暮年,老之将至,如何面对自己行将就木的晚景?怎样与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相处?人的衰老和死亡意味着什么?尽管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然,但由于人之常情地对这些略显沉重的话题自觉或不自觉的回避,无论中外,人类晚年,特别是临终的经验,依然是一块神秘和黑暗的大陆,尚未得以充分的再现和探讨。英国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A.S.拜厄特的短篇小说《石女》(A Stone Woman),将奇幻的想象融于现实生活,描写了一位孤寡老妇如何面对肉体一步步离奇的蜕变,从恐惧、焦虑到最后坦然接受死亡的历程,试图以文学的书写,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让我们重新认识生命、死亡,特别是理解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人与大千世界中非人类的关系。其中隐含的宇宙观和生态意识,让人读来有豁然开朗之感。
    故事始于一个日常的生活事件:一位名叫伊纳丝的老妇人,因朝夕相处的老母亲突然去世,陷入无边的悲伤,难以自拔。她是一位词源学专家,退休后仍零星做着一些专业咨询,而母亲的去世使她瞬间感觉自己“老”了,老得需要直面死亡这个对她来说还是抽象的概念。大把孤独空闲的时光,她不是久久呆坐,就是兀立窗前,“在巨大的、没有被填满的时空洞穴里沉浮”。余生对她来说,似乎只剩下等待,等待那个可能随时降临的时刻。此时一场突发的疾病又差点要了她的命,更使她真切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那场病虽让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但给她的身心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和阴影。她失去了肚脐——一个曾经连结母女生命的纽带器官,代之以一个假体。手术不仅使她原本光滑柔软的腹部疤痕累累,丑陋不堪,而且她还发现,伤口缝合处不仅没有了知觉,质地还坚硬粗糙如石头。更恐怖的是,她感到这麻木和坚硬的区域正从腹部向全身四肢扩展,呈现如海星、珠宝、晶体、蛋白石等形态各异的矿石形态,并与日俱增,以至于“人的模样日渐消失在不断显露出的硅石岩层里”,“躯体被裹在一个石头般的硬壳中,犹如穿了一件盔甲”。
    面对自己身体这种“违背任何已知的物理或化学定律”的蜕变,伊纳丝宿命地推想,过不了多久,她的血肉之躯将变成石头一块,最后“石化”而死。因为害怕被当成怪物,她没有求助医生,而选择自己探究其中的奥秘。这位词源学学者一边细察身上每个部位石化的形态、进程,一边查阅家里的百科全书,学习地质和矿物知识,认识各种岩石的名称和特性。与此同时,她开始为“身后”的自己找一个安息所。
    在城里的一块墓地,她结识了一位冬季来南国工作的冰岛石雕师索尔斯泰恩,石雕师有关冰岛石头的神话故事和传说,激起老妇极大的兴趣。她向他展示自己怪异的身体,两人成为彼此信任的好朋友。次年夏,老人随石雕师来到冰岛,一个与自己曾经生活的城市截然不同的国度。严酷的自然条件造就的独特地形、地貌和变幻莫测的自然景观,加上石雕师口中石头巨魔的神话传说,使所到之处充满原始、神秘的气息。老人在感受宇宙天地苍茫无际、变迁不息的同时,有穿越时空与远古祖先相遇的亲切。她开始体悟宇宙万物进化、变迁的本质和奥秘,慢慢从关注自己肌体变异的执念和恐惧中走出来,内心也随之开朗起来。随着身体不断石化,各项生理机能逐一丧失,她的躯体逐渐与大地上的岩石、植被和昆虫融于一体。故事最后,当冰岛的凛冬到来之际,听到巨魔们召唤的伊纳丝,谢绝石雕师撤回南国的建议,毅然留下来。在暴风雪的旷野,加入了巨魔们强劲有力的歌舞……
    衰老和死亡是拜厄特创作中常见的一个主题,在她享有盛誉的长篇小说《占有》(Possession)中,她借虚构的维多利亚诗人艾什之口,说死亡犹如“平滑的斜坡上滚落下来的球”,是人生势不可挡的“必经之事”,道出了必死这自然定律不以人类情感、意志为转移的残酷性,让人油然而生对生命的敬畏。她描写生离死别的痛苦,也刻画人物对死亡之谜的困惑和害怕。在这个短篇故事中,作者用四季轮换、草木枯荣等来类比人类生命的自然节律。在作者笔下,伊纳丝母亲的“寿终正寝”,如同进入睡眠,以至于等女儿发现已是次日早晨:那时她“没有了血色的手指停在翻开的书页上,她羊皮纸般的眼帘朝下,似乎在打盹儿,漂亮的嘴角挂着一个搞怪的表情,似乎尝了一口不怎么对味的食物”。生与死的无缝对接,犹如昼夜交替般自然,一切风轻云淡。而与此同时,作家以充沛的想象力,将写实与魔幻、科普与神话融于一炉,呈现主人公对自己年老体衰细腻而强烈的身心感受,以及通往生命终点的心路历程。作品最显著的,无疑是字里行间体现的具有生态意识的生命和死亡观。
    首先,作者把人类作为宇宙万物的一分子,视其“老化”和死亡是自然变迁不息的一部分,是源于自然、回归自然的过程。故事中,老太太的身体因一次外科手术而发生神奇的变异,血肉之躯逐渐“石化”,最后蜕变成一具石头。这看似荒诞离奇的突变,却使我们重新认识“人”本来的自然属性。表面上看,人与石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人是有思想意识的高级生物,自诩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精灵”,而石头则是貌似没有生命的矿物。然而,从宇宙万物生命的起源和进化来看,人类正是从最原始的非生物,经过长期演化而来。从词源上说,“human”(人类)一词源于拉丁文“humus”,意为“泥土”(earth)。《圣经·以赛亚书》说,“一切血肉之躯皆是草”,“众民无疑是草”,说明人类源于泥土,与花草树木同根同源。老人躯体最后老化成石头,诗意地表明人本源的回归,所谓“尘归尘,土归土”。
    另外,主人公暮年身体的蜕变也是作者对人类“去人性化”的“返祖”式想象,作者以此一步步撩开笼罩在人类身上“文明”的面纱,揭示其“兽性”和“物性”,从而表明人类作为生物圈中的一员,与非人类“家族相似”的本来面目。
    在故事中,作者不仅描写人与小动物们的亲善友好,比如,伊纳丝母亲——一位“坚强而聪明的女人”,生前喜欢与鼹鼠和鸽子比邻而居等,还赋予人物以动植物的属性。比如,伊纳丝母亲的毛发和眼睛都天然带有大自然的花草、动物和矿物的色泽和光彩:“她的头发是亮闪闪的银色和象牙色”,“她的眼睛从早年矢车菊的亮蓝色褪变成勿忘我花色”;痛失母亲后的伊纳丝,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如同一只飞蛾,在房间与房间之间游荡”;她茶饭不思,像“一只省吃俭用的老鼠,偶尔啃点奶酪和面包皮”。后来,随着她衰老的深入,作者更是直接呈现她蜕变的“兽性”和“兽态”:她“发现自己有一种勃发的欲望,掺杂着某种喜爱和好奇,想咬他(石雕师)一口,咬他的脸颊或者脖子,看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尚能轻松控制这种冲动,尽管她舔了舔牙齿,那如剃刀般锋利的燧石牙刃、凌厉的花岗岩臼齿”; “她用锋利的牙齿撕咬美味的羊肉。她有压倒性的对肉食的需求……下颌的加工厂咀嚼纤维”。这些描写显然将人“降级”或混同为其他物种,当然,贯穿小说始终的情节是老人肉身不断向石头的蜕变。随着视力、听力等各个感官的日渐消失,老人的身体成了一座花园,躯体的石缝里长出了细细的野草和苔藓,蚂蚁、千足虫和蚯蚓在其中出没,蝴蝶飞来飞去。而与此同时,她,犹如美国超验主义作家爱默生笔下那只“透明的眼球”,将世间万物,有形的、无形的都尽收眼底。她看见了石匠为自己雕刻出的模样,看到了跃出海面的海豚、鲸鱼,看见地面上汩汩冒着的气泡,看见地衣以可见的速度长出茎脉和叶片。最清晰可见的,当是传说中那些拔地而起、破石而出的巨型舞者,以及后面跟着的寄生物……最后,伊纳丝作为人的自我边界完全消失,消融在天地万物之中。
    这些超现实主义的描述,从很大程度上表明,拜厄特与其说对自然万物的分类感兴趣,不如说她更在意共同体中不同物种的亲缘和共生性。生态主义批评学者布依尔(Lawrence Buell)曾说,在一个内在动态的、相互关联的网中,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动的与不动的之间没有绝对的分界线。作家通过人因衰老和濒死过程中发生的生理和精神上的蜕变,试图消解普遍认知中人与物、人与其他物种的界限壁垒,呈现自然万物共栖共生在一个大家庭里的生态画卷。实际上,作品体现的生态意识和死亡观与我国古代庄子的宇宙观和“以形相禅”的思想,颇有几分相似。《庄子·齐物论》中写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传说中,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自己在临死前,拒绝弟子为其筑墓,遗嘱将其尸体“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表达他恢弘豁达的生死观。可见,在看待人类本源、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生死问题上,古今中外遥相呼应。
    故事还特别通过刻画石雕师索尔斯泰恩的形象,表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在作者笔下,这位高大健壮的北国汉子长着“卷曲的金色胡子,黝黑的皮肤,一双宽大的手掌”,在冰岛夏季午夜的骄阳里,“一张炽热的脸上,呈金子和黄铜色的胡子,如火焰般闪耀”,活脱脱一个大地之子的形象。他如随季节迁移的候鸟,冬天来比较温暖的南国作业,夏季回到冰岛展览自己的作品。在冬季的南国,他栖身在墓园一个简陋小棚屋里,既是生活也是工作的场所,他与鸟兽花草亲密共处:
    每天,索尔斯泰恩的棚屋顶上聚集了一只只肥嘟嘟的麻雀,淡淡的阳光照在它们铮光发亮的羽毛上,有鼹鼠灰的、鸽子灰的、海豹皮灰的。每天,肥胖的松鼠忙碌地在灌木丛中游窜,它们灰色的尾巴和脸上带着一丝姜黄色,小爪子抓握有力。这里有喜鹊、有昂首踱步的乌鸦,苔藓长得厚实、鲜亮,它们很快就爬满石头,盖住刻在上面的名字。索尔斯泰恩说他不愿意把它清理掉,苔藓美极了。
    他在冰岛度夏的家与这墓地里的棚屋并无二致,它“隐藏”在山坡里,从建材到生活用具,体现的都是就地取材、简单自然的原则:
    它建在一个山坡里面,草皮筑成的墙,草皮盖的屋顶,一个简陋的外屋,也是草皮屋顶,里面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居室内设施粗朴:两个笨重的木头床架,一个石头洗手池连着一根水管,泉水由水管从山坡引入室内。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木头橱柜,一个带炉子的灶台。天气晴朗的时候,门前望出去——一条湍急的冰河,穿越开阔的大峡谷,朝黑黝黝的群山和远处晶莹闪亮的冰川流去。
    这个粗犷简陋却视野开阔的居所几乎是浑然天成,主人将自己对自然的“侵入”和资源的消耗降低到最低。他不是仗着人类进化而来的优越智能,贪婪地占有和耗费资源,而是选择以谦卑的栖居方式,诠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之道,那就是,呵护大地,而不是掠夺,更不是主宰、征服大地。作为土生土长的冰岛人,索尔斯泰恩深知,在这个星球,在这片原始、苍莽的大地上,面对存在了数千上万年的岩石、冰川、遍布茫茫荒野的地衣和苔藓,人类只是地球共同体中初来乍到的一员而已。他告诉伊纳丝,当地人在自己的居所周围,都有给看不见的神灵专门留下通道的风俗,以此表达对大地的尊重和敬畏。
    作为从事石雕这一古老手工劳作的艺术家,索尔斯泰恩天天与石头打交道,对他来说,这份手艺既是谋生,更是他人生之爱。这在美国生态作家乔纳斯·贝特(Jonathan Bate)眼里,是没有异化的、“与自然和谐的劳作”。他将探寻悠远的地质年代留下的生命痕迹,即他自己所谓的“寻找岩石里的生命”作为自己的使命,艺术上追求与自然的对话和合作,而不是纯粹的自我表达。为此,他视大地和气候为自己的“助手兼导师”,为保留它们自然原始的密码,他努力依照石头本来的质地、纹理和色泽作业。他在石头上描摹冰川、洪水、暴雨、彩虹等自然景观,每一件作品都是他和天工造化共事的产物。
    索尔斯泰恩还是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所说的“像山一样思考”的人。他不仅洞悉生态系统内万物互联之奥秘,还时时心系“他者”,善于换位思考问题。他对伊纳斯说:“我一生都在制作有关变形的事物,用人类的话说,缓慢的嬗变。快,快是就我们居住的地球而言的。”当伊纳丝问及冰岛人是否变成巨魔(troll)时,他说“troll”一词是人类对他们的称呼,巨魔们自称“tryllast”。他提醒伊纳丝,在这片大地上,总以人类的视角看问题是危险的。就这样,索尔斯泰恩以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思维方式挑战了长期以来占据西方人文主义的所谓“人是万物之尺度”的观念,并表明人类中心主义思维范式的局限和错误。他不仅对大自然中一切有形无形的存在一视同仁,还赋予它们尊严和伦理的关注。
    对于伊纳丝这个孤寡老人,索尔斯泰恩更是表现出跨越血缘、国界和民族鸿沟的人间真情。他带她去冰岛,见证地质年代里的沧海桑田和日新月异,使她在大自然中领悟人类衰老和死亡之奥秘;他以冰岛古老的神话和先民的传说慰藉风烛残年的老人,驱散老人对死的恐惧,因为他懂得,正如英国当代著名学者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所说,神话是根植于人类意识深处对于死亡和灭绝的恐慌,为安于生之有涯这一宿命而创造的一种反叙事。总之,他以他的生活和艺术,以他的友情和博爱,给了孤独的老人温暖的“临终关怀”,同时赋予她直面死亡的智慧和勇气。
    韦伯(Max Weber)将现代性称作一次持续的“对世界的祛魅”。尽管现代医学早已对衰老和死亡作出了较全面、科学的解释,但依然无法驱散人们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某种意义上,甚至还加剧了这种恐慌和孤独感。在这样一个“去神话化”、“裸露的后基督教世界”(拜厄特语),当宗教不再给人带来慰藉,神话、艺术、大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无疑成了人们抵御恐惧,淡定变老和赴死的最有效的武器。大自然的怀抱、石雕师无私的友情陪伴和艺术追求,不仅启迪了老人对自我、生命,特别是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的认知,而且还疗愈了她原本对衰老和死亡恐惧不安的内心,使她最后勇敢迎接死神的到来。
    拜厄特以奇幻的想象和博学多才,将人类普遍的对衰老和死亡的焦虑和恐惧,外化为一则肉体的“变形记”,不仅别具一格地诠释了“死亡”这一人类永恒的、不得不面对的宿命,而且更重要的是,阐发了人与自然万物在生态共同体中相互关联和共存的本质。另外,《石女》还是对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方式的重新审视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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