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初,第91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登录大陆院线,上座率不俗,有望最终斩获4亿元以上的票房,在一向行情惨淡的春季档,作为没有同步上映的剧情片已经是可圈可点的成绩了。 不过,《绿皮书》这尊小金人的成色在北美颇有些争议。在“权威影评人”(Metacritic)网站,专业人士只给出了69分的平均分,和很多完成度尚可但是“看完脑后抛”的流水线商业片,如《复仇者联盟3:无限战争》或者《速度与激情7》不相上下,比75分的《美国队长3》还落后一截。《洛杉矶时报》在颁奖后第一时间刊出评论,直接称其为《撞车》后最差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没有提名最佳导演,最终只有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原创剧本两个奖项“拱卫”在侧,多少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在国内,看到一部以反种族歧视为题的影片在美国得奖,有一种论调立刻顺势冒了出来:《绿皮书》的胜出是病态美国式“政治正确”的又一场胜利。在笔者看来,这完全是局外人想当然的“望文生义”,《绿皮书》摘金是“奥斯卡八股”的胜利,在价值观上它又“老”(陈词滥调)又“白”(白人中心),倒是和学院奖的主力投票人群高度契合。美国式“政治正确”的悲哀可能正在于此:它总是在明处声嘶力竭地高喊,是因为暗地里于无声处它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两相比较,笔者不会对《绿皮书》的劲敌《罗马》表示那么多的失望,至少它不算是八股。 《绿皮书》是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前一本真实存在过的出版物,全称是《黑人自驾旅行绿皮书》,由纽约哈莱姆黑人社区的邮局员工维克多·雨果·格林及其妻子撰写,在上世纪30年代~60年代多次再版修订,专门为自驾的黑人提供出行指南,介绍美国公路沿途,尤其是梅森-迪克森线(南北战争期间北方自由州与南方蓄奴州之间的地理界线)以南接纳黑人顾客的旅馆、餐馆和汽车修理店。 这本《绿皮书》旨在让有车的黑人中产阶级在出行中“免于陷入困境尴尬并使他的旅行更加愉快”,而这正是《绿皮书》的主人公托尼在电影中要做的事。 1962年,黑人钢琴家唐纳德·谢尔利(人们称呼他唐博士)历时两个月,从纽约一路向南深入南方腹地巡回演出,在过去的蓄奴州,对黑人的仇视乃至攻击还广泛存在,出于安全考虑,唐雇佣在夜总会当班、特别能“平事儿”的底层白人“大嘴”托尼当他的专职司机,托尼拿到了一本《绿皮书》,让他一路安排唐的行程,确保唐安全到达每个演出现场。如今,两位当事人都已经作古,托尼的儿子尼克·瓦莱隆加向人们讲述了这个故事,他是《绿皮书》的编剧之一。 “基于真实事件”是冲奥影片的标准姿势了。《绿皮书》在片头很聪明地标了“基于真实事件创作”。“创作”当然是虚构为主,留这一手大约是早料到唐的家人会站出来抗议。 唐的家人在影片公映后对媒体表示,电影里只有一个不再联络的哥哥,“远离家庭和黑人社区,为自己黑人的身份感到无所适从”的唐·谢尔利完全不符合事实,真实的唐和他的3个兄弟多有往来,和马丁·路德·金一起参与过游行,与妮娜·西蒙等黑人音乐家是好友;反而托尼只为唐工作了很短一段时间,双方仅仅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私下从来不是朋友。片尾几组真人照片里连一张两人的合影都没有,这让《绿皮书》更像是父亲给儿子讲的一个加了不少吹嘘成分的故事了。 姑且放下现实这一重文本,借着真实事件的壳儿,《绿皮书》真的讲了一个好故事吗?是,也不是。 住在卡耐基音乐厅楼上,坐在奢华“王座”上好像瓦坎达国王的知名钢琴家与需要典当手表、靠打赌赢点小钱来交房租的底层混混,拥有3个博士学位、言辞考究、事事严于律己的饱学之士与错字连篇、行事粗放的大老粗,黑人雇主与有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司机,如此反差极大的两个角色,“锁定”在小轿车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长达两个月,一叶孤舟一般,一路向着种族歧视越来越重的南方行进。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这套从现实中借来的设定已搭好了戏台子,关于种族与阶级,关于平等与自由。可惜的是,对人物的描摹和对故事的打磨浮于表面,没有更多地触及《绿皮书》的题中应有之义。 从不许上白人的厕所开始,到不许在白人的餐厅里吃饭结束,从简陋的旅店到简陋的化妆间,一路上唐博士遇到的刁难在情节设置上没有层层递进,掰开来其实是不断重复的,充其量只是科普级别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堆砌。 而观影过程并不因此而乏味,观众确乎感受到了情绪递进:在托尼第一次看唐博士表演眼睛亮得发光的时候,在大雨中唐博士向托尼剖白自己的孤独时,在最后一场演出前唐没有一味忍耐而选择罢演时,在唐走出他冷清的“宫殿”出现在托尼家圣诞派对的门口时,《绿皮书》可以说是动人的。他们感受到的,是两位演员火花四溅的细腻表演传递出的人物关系的微妙变化,从疏离到走近,从互怼到相惜。这种变化与其说是有关种族歧视,不如说是有关主人公——大部分有关唐博士,少量有关托尼的成长。 有温度、有火花、有成长的人物,只是成就了一个顺畅的故事——有些过于顺畅了,以致熟悉好莱坞套路的观众又可以玩猜台词的游戏了,而没有在社会历史的层面上创造更宏大、更深邃的审美体验,问题不只出在给主人公设计的外在威胁是过时的刻板印象大杂烩,更大的问题是用和稀泥的方式去化解这些威胁,但求圆熟讨喜,不顾前后矛盾。 快抵达旅程终点时,先后发生了全片最重要的两次冲突。 先是外部迫害引发的内部冲突。夜间行车途中,一位典型的南方警察拦截了他们的车,因为当地对黑人实行宵禁。托尼不满警察对唐的无礼与其争论,警察从他的姓氏得知他是意大利裔,嘲笑他“所以才给人开车”“是半个黑鬼”,结果他一拳头打过去,两个人一起进了局子。唐严厉地指责托尼“闹脾气”,教育他“靠暴力永远都赢不了”“保持尊严才会取胜”“今晚因为你我们输了”。 虽然唐给司法部长鲍比·肯尼迪打电话,把他和托尼捞了出来,在路上他还在不停抱怨。在他看来,肯尼迪兄弟“正在试图改变这个国家”,而他让部长处于尴尬的境地——接到边远沼泽地的监狱里打来的电话,为人解决袭警指控,他认为自己打这通电话是“垃圾才干的事”。 在彼时如火如荼的黑人民权运动中,马丁·路德·金倡导非暴力抵抗,比如学生们的“入座运动”:到拒绝为黑人提供服务的场所,以有尊严的方式请求服务,遭到拒绝后并不离开而是沉默坐下。而马尔科姆·X早年崇尚用冲突和暴力解决问题,“如果你没有准备好付出代价,就别把自由放进你的字典里”。 这两人可以视为X战警系列里X教授和万磁王的原型,分别代表受歧视的少数族裔奋起反抗的两条路线。然而,现实世界没有超级英雄,两人在60年代先后被刺身亡,民权运动斗争的激烈和残酷可见一斑。 巡演途中,唐博士一路按照《绿皮书》安排食宿,为了不使用白人庄园里黑人专用的简易厕所,甚至驱车折返旅店。那么,在最后一场冲突前,他连非暴力抵抗都算不上,他所谓的以保持尊严取胜,只是将自己作为一个比白人更“白”,超越肤色、跨越阶级的模范黑人展示出来。 而托尼不顾自己受雇于人的身份,也言辞激烈地反驳了他的老板,说他高高在上,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族人。这场剧烈的冲突,以唐坦诚自己远离家人和族人的孤独而达成和解。下一场戏,在面对不能和演奏会听众一起就餐的窘迫时,唐平静地选择罢演,到愿意接待他的黑人酒吧里,为自己的族人演奏。 两场冲突连起来看,等于是唐博士从托尼的暴力反抗中学会了非暴力抵抗?不仅逻辑欠合理,而且缺乏支撑人物转变的动机。只能理解是伟大的友谊起了作用;只能理解是唐学会了不再孤独,是托尼将他从胡桃壳里拯救了出来;只能理解成一个普适性的,有关个人成长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白人拯救者的故事。 作为拯救者,托尼除了写作水平有提高,其实没有从唐博士那里学到什么,从开始到结束,他一直是快乐、自洽,不需要改进的,从黑人喝过水的杯子要扔掉到种族主义毛病用放大镜都找不到,除了喜欢唐的演奏,完全看不到他挣扎自省的过程。这是一个没有人物弧光的主角。 “进步的最大敌人不是无知,而是傲慢。”《绿皮书》没有治疗白人的种族歧视,而是治疗了黑人的孤独和傲慢,难怪此片被指责为老套。主人公人物弧光的缺失,来自不自知或者装作不自知的白人中心主义,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那么,遇到避无可避、无处不在的歧视,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反抗呢?《绿皮书》没有说,它只是用理解、包容、爱与圣诞节这些漂漂亮亮的万金油元素糊弄了过去。这一定是没有真正被歧视过的人写出来的本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