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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山》(文摘)

http://www.newdu.com 2019-01-09 文艺报 吴静林 参加讨论

    
    尽管满目戈壁并且重复了三天,但卡车上的陆海江却没有丝毫倦意,清澈单纯的眸子里闪着对这个未知世界的美好憧憬。他和同学们是去新疆建设兵团的边境团场插队的,在中苏政治较量终于演变为珍宝岛的军事冲突之后,他们向往边境的战斗生活!
    这是1969年的9月。戈壁上的一簇簇红柳、梭梭、骆驼刺耗尽了最后一点色彩,完全呈土黄色,仿佛给这里画上了生命的休止符。不过,黑色的柏油路却像一条飘逸的伸向远方的缎带,行驶在上面的车辆像这缎带上的一个个结,给这大戈壁多少带来一些生机。运送知青的解放牌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这批乌鲁木齐的知青要去的是巴尔鲁克山,它已经不远了,第一辆车上响起了歌声,后面的车马上响应,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沉寂的亘古戈壁颤动了!他们唱的是流行全国的极有新疆味道的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毛主席的战士,
    最听党的话,
    哪里需要到哪里去,
    哪里艰苦哪儿安家。
    祖国让我守边卡,
    扛起枪杆我就走。
    ……
    陆海江唱得十分投入。他中等个儿,穿了一身黄军装,不过他长得太单薄了,细胳膊细腿尚未完全长开,这个时代的流行装穿在他身上却不怎么好看,那张脸也稚气未脱,皮肤白白净净,人显得文质彬彬的。但他内心却有一团火!他喜欢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的挎包里就装着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如今他不是像小说中的主人公保尔一样奔赴火热的战斗生活了吗?想到这一点他就热血沸腾。当然还因为眼前指挥大家唱歌的姑娘,她叫李雯,瓜子脸,五官很精致,身材苗条,如果长辫垂腰就是标准的曼妙淑女,可她却留一头齐耳短发,穿一身草绿军装,再配合上那有力度的拍子,她的清秀妩媚完全被干练洒脱掩盖了。他望着她,忽然想到保尔的女朋友冬妮娅,而这时她也在看他,他一阵心跳,赶紧把目光投向戈壁。
    眼前空荡荡的,一览无余,一望无际,但陆海江却生出那么多遐想,戈壁如海,卡车似舟,颠簸之中如海浪荡漾……这个城市大男孩儿拥抱新生活的热情似乎比其他同学来得更加强烈。当得知他们这批应届毕业生被分配到兵团的边境团场,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他内心深处涌动着即将奔赴前线的亢奋。他觉得他现在踏上了父亲走过的路,当年父亲大学毕业就是响应祖国的号召来到边疆的,进疆后一直在首府的一家文学杂志社工作,他比父亲走得更远,是去反修最前线!当然他也喜欢文学。他想起出发前的热烈情景。虽然不是应征入伍,但毕竟是去兵团的边境团场,多少有点当兵的意思,因此出发仪式显得格外隆重,全校师生和毕业生家长都来了,校园内贴满了标语,锣鼓敲得震天响。他代表全体应届毕业生上台发了言,全校几百名初高中毕业生怎么就选上他了?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的文笔小有名气吧。他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上台时两条腿发软,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已经18岁了,他不能让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觉得他不像男子汉!他忽然就来了勇气,台下几千双眼睛仿佛不存在了,他发出的声音铿锵有力,一板一眼,把精心准备的豪言壮语全都发挥出来了,掌声让他陶醉,他感到无上荣光。之后是夹道欢送,在掌声和锣鼓声中他们乘坐的卡车缓缓驶出校园……
    陆海江笑了,命运的安排如此有趣,他注定与兵团是有缘的。在新疆,“兵团”是个很响亮的名字,与“沙漠的绿色屏障”“边防的坚强卫士”“民族团结的柱石”等等美好的词语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但绝大多数新疆人对她是陌生的,这个群体多少有些神秘的色彩。陆海江对兵团的注意是从上中学开始的,他就读的中学就在兵团司令部大院附近,上学放学从大院门前走过,他常常好奇地望上几眼。大院被高墙围着,大门两旁始终立着两个卫兵,大院的人进进出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为什么叫兵团呢?这些人在里面究竟干些什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几次想进去看看,都因为门口那两个卫兵的威严而作罢。现在他就要成为兵团的一员了,这不是缘分吗?出发的头一天晚上,他兴冲冲地与父亲聊起了兵团。“爸爸,您了解兵团吗?”“兵团是进疆部队演变而来的,兵团下面有师,师下面有团,大多分布在沙漠边缘和边境沿线。”“那兵团都干什么?”“两大任务,建设边疆和保卫边疆。”“边境团场您了解吗?那里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可以想象,边境团场一定是很艰苦的。”父亲的回答大而化之、枯燥乏味,听得出他对兵团也缺乏了解,这让儿子多少有些失望。
    渐渐地,前方出现了起伏的山峦,不过,山峦光秃秃的,一如戈壁的土黄色。但已经可以期待了,它的背后是巍峨、朦胧的群山,那里面一定是不为人知的气象万千的神秘世界!陆海江站了起来,望着远山,他想这就是巴尔鲁克山了。来之前他查了新疆地图,他们要去的地方有两座山,巴尔鲁克山和塔尔巴哈台山,而卡车现在是往巴尔鲁克山方向行驶的。他还知道这一带是哈萨克人的聚居区,“巴尔鲁克”应该是哈萨克语,不过其含意他就不得而知了。他迫切想搞清这一点,于是向去师部接他们的团保卫科科长姚政求教。姚政说“巴尔鲁克”在哈萨克语里的意思是资源丰富,说到巴尔鲁克山,姚科长侃侃而谈:“人们都说中国地图像一只雄鸡,当地的哈萨克人说,巴尔鲁克山就是这雄鸡尾巴上的一支最美丽耀眼的羽毛。”接着他讲了巴尔鲁克山的一个特殊的景象,“每到五六月份,巴尔鲁克山有一种野芍药,只开深红色的花,漫山遍野一片连着一片,远远望去,整个山谷都是深红色的。”
    “真是太有诗情画意了,我们就是来守护这支美丽耀眼的羽毛的!”李雯显得很兴奋。陆海江也被姚政描绘的深红色山谷深深地吸引着,他想明年野芍药开放的时候,他一定要画一幅深红色山谷的画!
    李雯把脸转向他:“大才子,你见过哪位画家画过深红色山谷吗?”
    陆海江能写会画,班里的同学都叫他“大才子”。在陆海江的印象中李雯好像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因此他愣了一下。
    董黎明说:“他是才子你是佳人嘛,才子佳人。”他身材高挑匀称,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
    才子和佳人放在一起一下就变味了,李雯不甘示弱:“怎么,你这个大班长要在车上开我们两个的批斗会呀?”在班里董黎明是班长,她是副班长,两人经常斗嘴。
    董黎明笑了,是那种坏坏的笑。陆海江很窘迫,脸都红了。李雯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怎么那么木讷,让董黎明钻了空子!
    “姚科长,到了边境团场我们会得到一杆钢枪吧?”沈东风兴致勃勃地说。
    如果换作其他人,这个时候会用一种鼓励的口吻说,“大家会得到一杆钢枪的”,可姚政是保卫科科长,说话就很严谨:“有的人不一定。”
    坐在角落里的王林很敏感,听了他的话脑袋耷拉下来。他的父亲在监狱里服刑,他预感到与钢枪无缘了。他有一张扁平的大脸,眼睛、鼻子和嘴却很小,人显得很憨厚。
    董黎明拍了一下陆海江:“像你陆海江这样文绉绉的,我看悬。”
    “黎明,我不会那么惨吧?”陆海江的表情有点沮丧。
    李雯瞪了董黎明一眼:“海江,你别听他的!”
    卡车一阵颠簸,车上的人摇摇晃晃,路越发难走了。现在他们一直是沿着边境线而行的,最近的地方离边境线大概两三公里,白天是感觉不到的,夜里却是另外一种情形了,苏军哨所的灯光奇亮,点缀在长长的边境线上,远远望去如城市夜晚的路灯。知青们都站了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与边境线如此近距离接触!董黎明从挎包里取出望远镜,朝姚政指的方向望去,他父亲是部队上的领导,走的那天他偷偷把父亲的望远镜装进了包里。他忽然叫道:“我看见哨所了,我们的!上面飘着五星红旗!”
    望远镜在大家手里快速传递,视野里除了两国边防军的哨塔,再没什么其他新奇了,有人说边境线怎么没有铁丝网啊?又有人说也没看见荷枪实弹的苏军士兵和装甲车。姚政说新疆的边境线5000多公里长呢,边境线主要以河流、群山为界,有的地方只是用拖拉机犁出一条松土带,就算国界了。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卡车往边境线上开,对面就会出现全副武装的苏军士兵和装甲车。”不知谁说了一句:“那我们就往那边开!”姚政说:“那我们就有可能制造严重事件,我这个保卫科科长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知青们都笑了。
    这些天真烂漫的学生哪里知道边境一触即发的严峻局势!此时,他们要去的边境团场正在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内容是严格保密的,参加会议人员限定在连以上干部,偌大的会议室坐满了人,个个表情严肃。
    团长关长远在台上讲话,声音洪亮:“同志们,我们的苏联老大哥彻底翻脸了,悍然入侵我国领土珍宝岛!我人民解放军迎头痛击,打出了国威,打出了军威啊!最近苏军在西北边境频繁调动,上级分析,珍宝岛一战他们吃了亏,可能要在西北边境动手,从现在起,全团进入一级战备!”
    一级战备!在座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会议开得很简短,关长远通报了近期西北边境形势,接着宣布了团党委的决定:今年分配下来的知青下到各连队后立即组建青年班,以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青年突击队!
    人们散了,关长远喊住彭大明,他俩朝关长远的办公室走去。彭大明小个儿,精瘦,关长远却高高大大,略显发福。他俩是老战友,1938年春山东老家闹饥荒,他俩跑出来加入了八路军的三五九旅,参加过著名的南泥湾大生产,跟随王震将军南征北战,挺进大西北,徒步进新疆,平叛剿匪,帮助少数民族群众土改……50年代中期,他俩所在的团奉命开进巴尔鲁克山。刚进疆那会儿他俩都是连长,如今关长远已经是一团之长了,彭大明还是连长,但两人一点也不生分,关长远在他面前不摆团长架子,彭大明跟他也没那么多客套。“文革”一开始他俩都受到冲击,在一个“牛棚”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时恢复原职还不到一年时间。
    进了办公室,关长远给老战友泡了一杯茶,他想跟彭大明谈谈青年班的事。在全团所有连队中,只有牧业连担负着在中苏边境争议地区转场的特殊任务,他更看重牧业连的青年班。刚切入话题,彭大明就拍了胸脯:“请团党委放心,我牧业连无论干啥都是走在全团最前面的,我的青年班肯定是全团的排头兵!”
    关长远用敬佩的眼光看着这个老战友,觉得给他再做交代有点多余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牧业连的秋季转场,彭大明告诉他昨天早上转场的人就上路了,他分析这次转场不会顺利通过争议地区,关长远也有这种预感。这时电话铃响了,关长远拿起电话,接线员告诉他是中央军委专线。他愣了一下,中央军委的电话都打到团里来了!
    军委首长很关心今年的秋季转场,得知转场的人正在路上,他说:“当前的国际局势十分复杂,我们的主要敌人是美帝国主义,对苏斗争还是要讲究策略,中央的方针是保持克制,有理有节,你们一定要抓好部队的政治教育,坚决执行中央的既定方针!特别是牧业连的转场,每次都要通过中苏争议地区,中央军委和外交部十分关注啊!小小一次转场,牵一发动全身啊!”
    “报告首长,我们已经对全团干部战士进行了全面深入的政治教育,请首长放心!”对方的声音太熟悉了,关长远可以肯定他是老师长罗应军,“首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罗应军师长吧?”
    罗应军笑了,本来他想问完情况后跟关长远叙叙旧的,没想到对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当年他在王震将军率领的一兵团六军二师当师长时,关长远和彭大明是师警卫班的警卫员,本来罗应军也是要跟随王震将军进疆的,部队从兰州出发前彭德怀点将,把他带到北京去了。关长远和彭大明听到老师长的声音都很激动,抢着跟老师长说话,让他俩感到诧异的是,远在北京的老师长如此了解这里的情况,不但知道关长远是这个团的团长,还知道彭大明是牧业连连长!
    “我有耳目啊,哈……”罗应军笑了,“你们在边境上吃了不少苦,不容易呀,特别是牧业连的转场,责任重大啊!”
    “老师长,我们这些您带出来的人尽管放心,绝不辜负党中央的重托!欢迎老师长来巴尔鲁克山视察工作。”
    “巴尔鲁克山,祖国的一块宝地啊,找时间我一定去看看。”
    罗应军把电话挂了,关长远和彭大明意犹未尽,这时外面响起汽车轰轰隆隆的声音,知青们到了,彭大明要去接人,关长远叫住他,告诉他春燕分到牧业连了。春燕是彭大明的女儿,刚从团部中学初中毕业,她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一翻书本脑袋就大,哭哭闹闹说啥不想再上学了,一门心思要当兵团战士,父母也只好依她了。团里有一条规定,连队领导的子女原则上是不能在本连安排工作的,团劳资科把春燕分配到了六连。春燕妈听说后不干了,让彭大明把女儿要回来,彭大明自然不会出这个头,春燕妈便打电话找了关长远。彭大明是老资格,又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照顾一下是说得过去的,关长远没怎么犹豫就安排劳资科把春燕调到了牧业连。
    “我还没老到要女儿照顾呢,你还是把春燕分到六连去吧。”
    关长远的脸板了下来:“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去不许跟嫂子再纠缠这件事,不然我收拾你!”
    彭大明一甩手:“走了!”
    其实彭大明的内心也挺矛盾的,这把年纪的人了,就春燕这一个孩子,他对女儿的爱是可想而知的。这几年,春燕在团部上中学,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他心里空落落的,如今女儿初中毕业了,他怎么能不希望女儿留在身边呢?但他不想让别人说他倚老卖老搞特殊,这大半辈子他都是堂堂正正的,因为这点儿女情长招来闲言碎语值吗?彭大明还有另一个顾虑,女儿回到连里肯定是要进青年班的,他要打造全团青年班的排头兵,女儿是要吃苦头的,假如她不争气,他怎么放开手脚调教这些知青?可是,坚持不让女儿回来,春燕妈铁定会跟他大闹的,自打结婚起他们的生活就阴云密布磕磕绊绊,搞不好她会跟他彻底摊牌……从关长远办公室出来,彭大明为女儿的事思前想后百感交集,他抬眼望了望湛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摘自《疆山》,吴静林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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