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里,动人的不仅在日常,还在告别。近40年的时光流逝,注定要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告别,活着与逝去的告别,亲人和亲人之间的告别,现在和过去的告别,青春与少年的告别,城市的此刻与从前的告别,流行与传统的告别……每一种告别,都暗含忧伤。因为所有的告别,不仅意味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变迁,很多时候还意味着永远的失去与不得不为的改变。张哲铺陈式的叙述,除了让平凡人之间的鸡毛蒜皮、针头线脑呈一种纤毫毕现式的逼真感,事实上他体现了另一种企图,那就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做一次回顾——对杭州城近40年的变迁,通过西湖周边的具体变化,来一次见微知著式的回望与缅怀。 青年作家张哲的长篇小说《是梦》真让人震惊。震惊到读完后,感觉有万千头绪,却似乎一时又无法言说。认真理一理,大约可以从阅读感受讲起。 一部小说好不好,阅读感受是第一步。严格来说,所有好小说,都有挑战读者智力的企图。尽管它们面目不一,有的读着硌人,有的读着轻便;有的大量隐喻留白,草蛇灰线,像智力迷宫,有的畅快淋漓,大江千里,但深意在纸背。《是梦》是那种开篇就显示沉静气质的作品,似乎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在提醒读者:需要耐心、需要耐心! 这是优秀世情小说的姿态。《繁花》如此,《是梦》同样如此。起笔就是对白就是琐事就是日常,人间生活的气息扑面。这不是炫技,它所体现的是作者的叙述姿态,也即是朴素的、认真的、始终沉浸在生活本身,因此代入感极强。或许作者作为第三者在冷静旁观,但你一定能感觉到他从未离场。他和笔下的每个人都有关系,哪怕是几笔带过的路人甲。 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就放弃了与读者角力。事实上,在我看来,起码有三个层面可以证明这一点:直白且不惮烦琐的叙述、时空与场景的自由切换、几代人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各种变化,都是作者有意无意设置的关卡,它需要我们在阅读时付诸耐心、思考,甚至在很多时候要停下来认真想一想,才能对书中人物做准确的定位。 如果这算是写作技巧,那我们可以先放一边,首先能感受到的是作者叙述的诚意。这一点太重要了。《是梦》是那种可以大段大段朗读的小说,事实上我就这么做了,而且感觉很好。并不止于文本书写的流畅,还有字里行间或直白或隐晦的情感表达。张哲不忌讳这一点,他笔下的人物几乎不隐瞒瞬间的直观感受,开心的、悲伤的、感动的、难过的、喜悦的、知心会意的……在我看来,这是由诸多人物的人设决定的。 同样是世情小说,《是梦》和《繁花》不同的是,后者是通过不同阶层、彼此独立的大量人物与各自的经历,来书写一个巨大城市50年的变迁,而前者则定位于描摹一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轨迹。圈子比《繁花》小,人物关系也没有《繁花》那样复杂,但同样也见证,甚至参与了一座城市的变迁。在情感表达上,更多的是家族亲情、彼此眷顾、相互关照。温暖与感喟,是《是梦》的底色。作者笔触细腻,无数的句子读来让人唏嘘惆怅,很见功底。 《是梦》写的是一个家族三代人的浮沉,以姜君山王素兰为第一代,北方人,当年因国家建设的需要,南下杭州,就此安营扎寨,开枝散叶。按照流行的叙述路数,这样的小说得有传奇、得有巧合、得有惊天动地,甚至恨不得从晚清写到当下。《是梦》里没有传奇、巧合、惊天动地……那些流行的创作路数被作者自觉地摒弃了,有的是什么呢?是一个超过20人组成的大家庭,从1984年到2017年的日常生活的集成,这其中有人在逐渐老去,有人在日趋成熟,还有人在成长。老去的人将遭遇衰老与病患,成熟的人要面临家庭事业和社会的各种俗务、烦恼,而在成长的人则将步前人的后尘,随着时间的流逝去经历他们都经历过的人生。他们各自的人生,说起来很常见、很平凡。 如此平凡、常见,何以动人?首先胜在立意。你完全可以从字里行间看见作者温润的叙述姿态,那种对亲情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与书写,在很短的篇幅内就能形成一种有触感的氛围,如晤面、似促膝的亲切感。这就不仅需要笔触的细腻,更需要创造的能力。在内里,人物之间存在着亲戚关系,相互有关怀、帮衬、照应,那是应该的。但这并不是构成阅读亲切感的绝对要素,更何况哪怕是亲戚,在重大利益面前,彼此还是有小九九的,比如老房子的产权归属,比如吴炳炎撬了连襟赵一耀的生意。应该说,张哲笔下的姜家,其家风儒雅温良,做人有礼,做事有度,有传统之美,这种家风自始至终在统领和指导着这个家族。而张哲则全面地将它表述出来,所营造的氛围里,亲情、道义是主流。 《是梦》里,动人的不仅在日常,还在告别。近40年的时光流逝,注定要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告别,活着与逝去的告别,亲人和亲人之间的告别,现在和过去的告别,青春与少年的告别,城市的此刻与从前的告别,流行与传统的告别……每一种告别,都暗含忧伤。因为所有的告别,不仅意味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变迁,很多时候还意味着永远的失去与不得不为的改变。 这种忧伤,体现了人世间能够共同感知的温情与不舍,所以动人。 张哲铺陈式的叙述,除了让平凡人之间鸡毛蒜皮、针头线脑呈一种纤毫毕现式的逼真感,事实上他体现了另一种企图,那就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做一次回顾——对杭州城近40年的变迁,通过西湖周边的具体变化,来一次见微知著式的回望与缅怀。 于是,《是梦》又具备了地域小说的色彩。这样的做法,或许在受众与传播的层面上有些许的不利之处,但之于作者本身、之于本地域内的读者,甚至对于杭州城,其实都极有意义。小说明里是说了三代人,但阅读过程中的视角,依然自觉不自觉地定位于第三代,也就是姜远的身上。由于拿出了很大的篇幅给了第二代人,我们固然不能武断地说他们就是本书的主人公。不,事实上,他们不是,姜远这一代才是。父母那一辈人,也就是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一代人,正在逐渐老去,他们是“80年代的新一辈”,他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其实越来越远,只有当下,姜远这一辈,才是这个城市乃至整个社会的中坚。因此,这个小说,其实又是一部“80后”的成长小说,尽管所费笔墨的比重上并不占优,但毫无疑问,小说几乎全景式地展现了“80后”一代的成长历程,读书学习、生活娱乐、中考高考、就业恋爱……是的,小说的主要视角其实是“80后”,他们在以自己的目光打量这座变化的城市、看待身边的人。可以这样说,相较于正在老去的父辈,《是梦》之于“80后”的社会意义更大。 《是梦》有《繁花》的影子,比如叙述方式,比如对地方语言的采用、章节之间的时空交错设置等等。它和《繁花》相似的地方不在于具体的外表,还在于内在的定位。它们都采取了一种没有投机心的写作方式,叙述极有耐心,在貌似枝蔓中止所当止;它们都有追思和缅怀的内在动机,它们都很温情,笔端有江南淋漓的水意……它们都披着世俗故事的外衣,但小说的品质却是内秀。 但它和《繁花》又存在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体现于相似的框子在讲各自的故事,且故事有自身的特色。他们撷取素材的方式也不一样,自然,作用与结果也就不同。在结构上,关于过去,关于1980年代,张哲非常聪明地采用了倒叙的方式,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一种潮水退去的感觉。在我看来,更像坐上了一列可以控制速度的时光机器,一年一年,慢慢定格,无数的逝者如斯夫的忧伤与感喟,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时间,是一种蕴含巨大力量的事物,遗忘是彰显其力量的特征之一。但回忆和文字可以帮助人们、帮助读者抵抗遗忘。我们没有办法打败时间,但我们可以通过文字,给时间上色,还原过去“每一个年代的质感”。这或许也是写作的终极意义之一。 当我获悉作者是一个出生于1983年的年轻人,他写了一本比他年龄要深刻得多的长篇小说。我对他和他的作品充满敬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