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诗歌笔记之所以有理由成为上好的谈诗文字,亦不仅仅因为这背后有热爱,最关键的是,这热爱来自于“诗人”。与批评家或学者蝴蝶炫翅般的高谈阔论相比,诗人用细微的语调谈诗,如蜜蜂发出嗡嗡的声响——他们总是更清楚语言之蜜的真正位置。 本书谈到的诗人,涉及的范围极广,视野非常开阔,既有普拉斯和泰德·休斯夫妇,有聂鲁达、拉金、希尼、巴列霍、帕斯、辛波斯卡、赛弗尔特和特朗斯特罗默这样的大师,还有卡罗尔·安·达菲这种诗坛正当年的“野兽派太太”,亦有日本的与谢野晶子和韩国李朝时期的黄真伊,甚至谈及了小诗和日本俳句。可谓荟萃古典、现代与当代于一炉,熔铸西洋、东亚于一身。这对我的知识与阅读储备提出了挑战。 大概一年多前,《世界的声音:陈黎爱乐录》出版;如今这本诗歌笔记则以“诗歌十八讲”的名目于东方出版社梓行,亦算得上遥相呼应。这对诗人、翻译家夫妇于诗而言固然是专业的,但与他们对音乐的倾情一样,这“专业”里的初心依然是对诗的爱。更何况他们的女公子——另一种“爱的结晶”,还是音乐博士,是位作曲家。 撰写这篇文章的实质其实就是“谈论陈黎夫妇对这些诗人诗作的谈论”;现在我又说,《诗歌十八讲》的初心与重点,终究还落实在对诗的爱,以及因这份爱而激发出的评断与分享的热情。这两层意思,非常适合用陈黎自己的诗——譬如《狂言四首·普洛斯帕罗》的结尾几句——来表达: 在蜜蜂吸蜜的地方吸蜜,/在梦隆起的地方储存短暂人生……一阵音乐,给爱情以食物,/给虚无飘渺的东西以档名,位址 普洛斯帕罗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陈黎在收录于本书的那篇写普拉斯的《瓶中精灵》中,挪用了这个形象及写他的诗来形容普拉斯,此处我要再次挪用它们来形容作为读者的我对《诗歌十八讲》的定位。所谓“谈论陈黎夫妇对这些诗人诗作的谈论”,不就是“在蜜蜂吸蜜的地方吸蜜”吗?那些被作者谈及的诗人从他们的生活中吸蜜,陈黎夫妇这对“蜜蜂”从那些诗篇里吸蜜,读者诸君与我,不正准备着从本书这个吸蜜的地方吸蜜吗?诗和音乐一样赋予爱情与人生以哪怕虚无缥缈的意义,因此成为食粮,在世界中获得了它的位置。 这三年以来,在沪上和苏州,在台北和花莲,我与陈黎多次见面,经常从向他的讨教中收获甚丰。我与他通过诗、因为诗,结下了许多的缘分,甚至幸运地得以和他开展某些基于诗之事业的“合作”——譬如,他们译的《当代美国诗双璧:罗伯特·哈斯·布兰达·希尔曼诗选》即由我“中介”给北方文艺出版社,收入我们策划的“北极光诗系”。我在某年夏季的上海与哈斯夫妇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午后,两位诗人的这部中译本印行时,承蒙陈黎错爱,将我写哈斯夫妇的印象记附录在诗集内。书中的《当代美国诗双璧:阅读哈斯与希尔曼》一文,即对美国诗坛这对著名伉俪的诗作,作出了相当详尽、会心而且独到的解读。 总的来说,这部诗歌笔记里的文章不同于一般的鉴赏之作,篇幅并不短小,反而洋洋洒洒,多以长文呈现,相当丰富与专业性。所谓“十八讲”亦并非两人的一时兴起之作,并非为某类诗歌讲坛特撰的专题讲义,实质上是他们历年翻译的诗集的导读或译序的结集。这部书涉及的诗人众多(同时说明作者所译介的诗人众多)而文化背景各异,所讨论的诗作的风格多样,而方法上则宏观与微观结合,这就使得书中的文字既是绝佳的诗篇赏析,亦是适逢其会的导读。 对读者诸君而言,这部诗歌笔记可谓是一场“理解诗歌”的盛宴;对于讲诗的作者而言,则是他们译诗、解诗的劳作之余,和无所不在的倾听者与注视者展开的对话,而不是单向度的讲演或高谈阔论。这种对话,是劳作间隙的休息和公共空间的私语,是犹如“摆渡”和“为他人做嫁”的翻译行为的伴生物。但更重要的是因熟悉而娓娓道来、因专注而心无旁骛、因与人分享而有所奉献的热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前文所引的陈黎自己的这几句诗,隐藏着这本谈诗论人的著作真正旨趣。因为爱,才懂得那些诗人与诗篇,亦因为爱,无论对诗人还是读诗人,以文字造就的这个供人吸蜜的花房,岂不正可藉以“在梦隆起的地方储存短暂人生”?不止在这本书中,我想,在数十年的艺术创造生涯里,这都应该是陈黎的基本态度——人生短暂,但诗与情之所钟、生之所爱,密切相关,与梦幻和回忆之永恒,不弃不离。这个态度体现于本书,就是《乱发垂千年:阅读与谢野晶子》这篇文章中说的那样—— 诗人深知情虽热、诸色虽美,但春光、此生、众恋皆短。及时行乐之外,随乱发垂千年,流万世者,其唯回忆与诗之芬芳乎? 这几句话是陈黎夫妇为与谢野晶子作为诗人的一生而发。但它能够超脱于具体语境,升华而为对两人自身诗学观念的核心认识。读者诸君与我,在阅读诗篇与了解一个个诗人之时,沉浸并跌宕自喜于其中的东西,不正是在这春光、此生、众恋皆短的无可改变的事实面前,那回忆与诗的芬芳吗?亦惟有在回忆与诗的永恒芬芳中,我们才能暂时忘却此情常热、诸色虽美而浮生短暂的大悲哀。 我曾在书评里称陈黎为“来自宝岛台湾的花莲土著”,说他在文学艺术领域涉猎非常之广,包括诗、翻译、乐评与散文。陈黎著作出现在中国大陆阅读市场,要早到世纪之初,不过当时出版的两部作品美则美矣,谈不上是“诗人陈黎”的当行之作:《夏夜听巴赫》是关于音乐的随笔;《百科全书之恋》列入“港台名家书话文丛”,虽涉读书、观画与聆乐,终归不过为当年的“书话热”锦上添花。 他去年出版的那部爱乐录,同样算是客串。要说当行,在我看来,除了个人诗选之外,本次以随笔体写就结集的这本诗歌笔记,才是最符合诗人职分的一次呈现——他们的译者身份只是表象和由头,作为诗人的陈黎对不同语种和各色风格的诗人的理解和阐释才是重头戏。毕竟,同行的高手之间,知音难求。 藏在本书后面的两位作者,此次虽然被冠以“十八讲”之名,但依然不是以批评家的身份发言的。陈黎夫妇在中国台湾是非常资深的翻译家,是宝岛上最早致力于译介拉美诗人的译者,但他们在内地声名鹊起大概到2010年以后了。这些年间他们作为翻译家的成果引人瞩目,而与这些成果伴生的译序和谈诗随笔如今就这样结集于此。我不知道会有多少读者是冲他们作为翻译家的名气来买这部书,但我认为,无论翻译还是阐释,无论热爱还是专攻,他们所有这些文化劳作皆围绕着“诗人”身份而展开,所有的认同与荣誉亦都比不过“诗人”这顶冠冕的分量。陈黎诗选《蓝色一百击》去年出版后,我为之撰写的书评里是这样说的: 陈黎首要的文化身份是“诗人”,而非近几年风靡中国大陆阅读市场的“著名翻译家”或颇具标签色彩的“辛波斯卡译者”。后两者的头衔或角色,在普通读者那里如今远比“诗人”的身份更能收获欢迎与尊重。但倘若我们的视野能够更广阔一些,就能发现,陈黎真正的、更能传之久远的声名与影响力,或许还要落实在他的诗的创作领域。 毕竟,无论大名鼎鼎的《剑桥中国文学史》,还是洪子诚、奚密等精心编选的《百年新诗选》,对其“语言与形式上的魔力”的首肯,以及“丰富多元”“杂糅”与“标新立异”的赞许,皆本于对其诗之创作领域的认定。 我这么说的用意,并非指陈黎诗之外的文字就不重要。恰恰相反,这些与诗有关的不分行的文字,是他“真正根基”背后的养料与来源。这部诗歌笔记之所以有理由成为上好的谈诗文字,亦不仅仅因为这背后有热爱,最关键的是,这热爱来自于“诗人”。与批评家或学者蝴蝶炫翅般的高谈阔论相比,诗人用细微的语调谈诗,如蜜蜂发出嗡嗡的声响——他们总是更清楚语言之蜜的真正位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