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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光靠爱是生活不下去的

http://www.newdu.com 2018-11-10 澎湃新闻  Dzolan 参加讨论

    在自己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是枝裕和表明:“我很早以前就是树木希林的粉丝。”
    两人的合作始于《步履不停》,在这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树木希林几乎包揽了是枝裕和电影中所有的“母亲”角色。对于是枝裕和来说,今年大概是最让他难以忘怀的一年了。数次闯入戛纳电影节主竞赛,终于以《小偷家族》拿到金棕榈,却也阴差阳错的,树木希林在片中扮演的死去的奶奶过早地成为现实,2018年9月15日,树木希林因癌症去世,《小偷家族》成为两人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9月30日,树木希林的葬礼在东京光林寺举行,是枝裕和在悼词中写道:“我陷入第二次丧母的悲痛深渊之中难以自拔。对我来说,您就像我的另一位母亲一样。”
    1995年,影片《幻之光》上映。影片的结尾,由美子跟随他人的送葬队伍走到海边,面对跟来的第二任丈夫民雄她终于问出了自己多年来的疑惑,为什么前任丈夫要选择自杀?从这部改编自宫本辉同名短篇小说的处女作开始,或多或少,关于死亡的痕迹就被久久地印刻在是枝裕和的大部分作品里,下意识地成为了一个始终存在却未曾被具体讨论过的部分。根据社会事件改编的《无人知晓》里,无人照看的四兄妹面对最小的妹妹意外死亡时,哥哥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将尸体带上电车并埋在机场附近,之后剩下的三兄妹照常生活;是枝裕和自己的母亲去世后,他怀着“没能为母亲做些什么”的遗憾拍摄了《步履不停》。随笔集里他写下:“电影《步履不停》就始于这股悔恨,所以我反对强烈地想要把它拍成一部明朗的电影,不是讲述母亲走向死亡的过程,而是截取她生命中的瞬间,并把家族记忆中的阴翳收藏进这一刻,就像最后一次目送母亲的背景那样。”
    即便是《海街日记》——这部被看作是枝裕和最温情的作品,也是通过一场葬礼展开叙事。这部影片改编自日本漫画作家吉田秋生的同名漫画,讲述了香田家的三姐妹在父亲的葬礼上遇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浅野铃后,四人一起生活的故事。漫画简体版于今年10月由雅众文化引进出版。无论是电影还是原作,“死去的父亲”都是这个重组家庭中一个隐秘的心结。对于香田三姐妹,尤其是大姐幸来说,抛弃母女和别的女人私奔的父亲属于“典型的无能”,十五年来,幸从未原谅过父亲。年少时对父亲微弱的记忆却始终让成年后的佳乃和千佳对成长过程中那个缺失的父亲形象留有幻想和渴望。而这些恰恰是铃所拥有的。而在铃看来,正是自己的母亲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夺走了姐姐们的父亲。
    或许,也是怀着这种略带愧疚又想看看父亲生活过的地方的心思,铃搬到了香田家。四人在日益渐长的相处过程中,那些对彼此来说都存在缺失的关于父亲的记忆逐渐融合。幸开始理解并认同那个既无能,但又绝对温柔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其实又有点接近是枝裕和的许多电影中以“良多”为名的男人们。
    是枝裕和在《步履不停》的原著小说中借良多之口说出:“直到我真的搞清楚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往后翻了好几页,再也无法回头挽救什么。因为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父母。”讽刺的是,经过漫长时间才选择原谅父亲的幸,获得的只是单方面的和解,一种依靠记忆勉强得到的回应。临死前的父亲是否怀着对过往经历的悔恨,对记忆里少不更事的女儿们的思念走向了人生的终点?对于父亲来说,这个和解终究太晚了。
    对比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让五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角色组建家庭以谋求生存,吉田秋生在《海街日记》中所呈现出来的镰仓更像是宏大意义上的“小偷家族”。除了四姐妹这条主线,吉田秋生对影片中涉及到的各个配角都进行了更深入地刻画。佳乃的前男友朋章因父母不和尝试过跳海自杀;海猫食堂的老板二宫因病将逝,还要处理自己和弟弟之间的遗产问题……背负着创伤的各色人等聚集在这里。
    在《小偷家族》中,重组家庭在面临外界干扰的时候被迫拆解。《海街日记》里,佳乃和同事帮助二宫解决遗产问题;众人一起处理好二宫的后事;原先是登山运动员的体育店店长不远千里去土耳其悼念意外身亡的队友。漫画里的镰仓成为一个有意被吉田秋生孤立,或者说保护起来的世界,它以过于理想化的方式将创伤过渡到愈合,隐约之中也在呼唤一种久违的邻里关系和紧实的社群结构。或许相比电影特有的媒介性质和所能达到的美学高度,吉田秋生所呈现的不够精准和震撼,但某种意义上,它更复杂也更可信,更现实也势必将更遥远。我们曾经切实地拥有过它,只是在这个个体与个体被无情分隔的社会状态下,我们不得不迅速地失去它。这大概也是吉田秋生和是枝裕和共同想要表达和挽回的。
    无论是是枝裕和的电影还是吉田秋生的漫画,它们留给观众和读者的主观印象似乎都是温情和治愈。在看完《小偷家族》后,笔者曾写下“家庭题材拍到现在差不多只是温情和残酷的互相勾兑了”的看法。在密集地补全是枝裕和后,才察觉自己当初的看法多么错误。
    小说《比海更深》里,离婚后的良多和前妻响子被迫共处一室,两人在面对对方的时候说出——
    那不是爱。
    成年人光靠爱是生活不下去的。
    即便是这样尖锐的对话,即便是“从来没有过任何规划,生活如同疾风暴雨中的航海。唯一规划成功的只有离婚这一件事。”这对往日夫妻却仍在关心着对方。《无人知晓》里,哥哥之所以将妹妹埋在机场附近,是因为她喜欢飞机。吉田秋生的漫画中,二宫会回想起自己的弟弟,在家中使用暴力,12岁就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让二宫惊讶的是“其实我妈妈从几年前开始,就瞒着我和弟弟在联系了。还经常给他寄钱”。
    沉重与轻盈,温情和残酷,这种看起来互为对立的状态变得无法分割,它们形成一种无法经由话语表达的复杂情感,温情的表象下隐藏着残酷,残酷的面貌下又暗含着温情,早已不是“勾兑”那么简单。在随笔中是枝裕和写下:“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美好的瞬间。”而在他的作品中,舍弃完整的原生家庭,将家庭的状态呈现为离异(《奇迹》、《比海更深》)、重组(《如父如子》、《小偷家族》)、家人的缺失(《步履不停》、《无人知晓》、《海街日记》),这种既要让家庭承担责任并扛起“保护者”的角色,也要求它时刻面对自身的不完整的设定,不也是在为他电影里那股充斥在不完美世界的复杂情感创造根源?
    为什么总是描绘死者?从《幻之光》开始,是枝裕和就不断地被问到这个问题。他表示,自己并不希望借着描述某个人的死亡,来煽动剧中人物和观众的悲伤情绪。《步履不停》中,次子良多回家探望父母,在他们的对话中,少时因救助落水儿童死去的长子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父母的口中,似乎长子的死早已成为这个家庭中稀松平常的事情之一了。然而当屋里飞进一只蝴蝶的时候,母亲固执地将它当作是死去的长子:“那一瞬间,蝴蝶的翅膀亮起鲜艳的黄色光芒。然后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过茶几上方,停在佛龛前大哥遗照的相框上面,收起翅膀休息。我像是目睹奇迹似的,一股说不上来的奇妙感情涌上心头。”
    《海街日记》里父亲的死让四姐妹化解了各自心中的疑惑,那只突兀间闯进来的蝴蝶也像是承载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慰藉,来回应母亲内心深处“他还在这里”的信念:“你看……果然是长平。”如今,长平的母亲,她的扮演者树木希林不在了。“我总觉得人往生之后,会存在于万物之中。”是枝裕和在9月30日的悼词中这样写道。这是是枝裕和给予自己,给予我们的慰藉。
    死者从未死去,死亡也是让生命获得完整的必经之路。一个人的离开让他人所留存下的记忆变得更加珍贵,更加顽强。无论如何,面对死亡时承受的伤痛或许会褪去,记忆终将成长为信念和勇气。也只有凭借这份勇气和信念,才可以说出:“那人仍在这里,树木希林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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