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越界》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总归是有点不同的。上一本小说集《柒》写完后记时,我便被朋友取笑:三年才出一本书也就算了,怎么还感慨成这样,又是“全都是失去的时间”,又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因此这次出书就分外低眉敛目起来,尽量不在书之外做过多自我阐释,一方面因为散文不比小说,已经开门见山以“我”为主人公说了一整本书的话了;另一方面,也是从虚构到非虚构,第一次开口谈论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以前一直藏在若干故事后的人,首次远兜近转,绕过重重迷宫般的路障,有点羞涩地走到亲爱的读者们面前。 其实生活里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个简单开心的人。独生子女从小孤单够了,有人和我玩就很开心,但凡有朋无远弗届,能不写就尽量不写。这或正是写作习惯不够专业的地方:根本我就觉得活色生香的人间世比枯坐书斋有吸引力太多,也很少有真正的使命感和献祭感。文学是很好的,但是不必把它当成需要肝脑涂地才能护卫的圣殿,也不必把自己当成焚香沐浴方可献上的牺牲。倘若冥冥中真有一个文学之神,看到那么多废寝忘食、舍生忘死的写作者,将难免错愕: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想法就暴露了我其实是相当闲散的个人主义者。我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比起写来,别的事情更不擅长;又因为多少还有一点好胜心,因此不擅长的事情不能够带来乐趣;为了自己高兴,这么多年也就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码下去。写作于我而言是出口,不光是简单意义上的情绪宣泄,也是为了偶尔能躲到另一个以字词与想象搭建成的广阔天地去。它是堡垒,是平行空间,也是白日梦的花园。但同时,也随时欢迎人进来。 获华语新人奖的时候,我写过一个佶屈聱牙的创作谈,说:“希望自己一点点手创的城,是人心中难以摧毁的梦境之堡,而非绚烂五色却可一把抹去的速朽坛城。……城虽建得旷日持久耗资巨费,却不至于迅速破门失城凋败废弃;进出内外的行人不多,却每时每刻总有人真的进来,亲手抚摸那墙,安然坐在那椅,晒我亲手锻造的太阳,仰望刚刚完工的银河,又与我城中老少妇孺一同欢笑落泪,扬眉低头。真实和虚妄并存于一处,过去与未来皆打通无碍,活人和幻影能彼此陪伴,这就是一个创世者可以得到的最大安慰。” 时至今日,我也不能比当时表达得更好。但是,作为一个中短篇创造者,一直不停地搭建一个个自成封闭系统的小城,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富有挑战和趣味。连建数十座后,遂决定挖一条运河将这些已有的城池连接起来,使城与城之间互市,通关,人马往来,变成一整个生机盎然不断壮大的帝国。而散文集或许就是挖运河时带出的大量泥土,还要用一些特殊的驿站牌把运河沿途行经之地一一标记起来——比如梦,抽屉,花,镜子,楼梯,灯,书,和雨——并用上好材料修葺这些驿站,备有风格迥异的花园和长椅。等这条运河通衢,就可乘一叶扁舟,从河头一路行驶到河尾,轻倩喜悦地——至少也要有冒辟疆携董小宛归宁的意气风发。 换言之,这次写散文,竟是为了书写长篇做准备,也是一次对小半生所得经验材料的审慎检视。埋藏更深一点的野心,则是借助挖掘河道,让记忆长河自由自在地涌动起来。大船真正开始行驶时,也许大水会随时决堤,开辟新的河道;也许会随便搁浅在什么地方,从自设的驿站和码头获取一点补养再出发,一切皆未可知,但是至少要让河道先浚通起来,连接江河湖海,方能推船下水,断缆启程。 这看似一次文体的越界,其实却是即将开始的远航的预演。 这也是我为什么说:“这是我所有小说、诗歌和白日梦的出处索隐。”此处所指的小说,当然不光是已完成的那几十个中短篇,还包括我终将完成的长篇,和未来更多的中短篇。里面倘若隐藏了一个人的来处,也未始没有暗示他的去处。 ——这样的解释可以吗? 事实上,就在动笔这天晚上,挖掘河道的比喻才第一次来到我脑海里。写小说的人大概天生就不会好好说话。他每次试图解释自己一本书的创作动机,都可能是一次崭新的虚构。但是,里面又总有一些闪躲的实情。有人在等待戈多。制谜者在等待解谜人。作者永远对读者翘首以盼又若有隐忧。 “如得其情,哀矜而毋喜。” 这种种书写和诉说的努力,竟都不过为了徒劳地伸手挽留注定逝去之物。我们爱过的人,使用过并眷恋的事物,曾在某个瞬间怅然凝望的风景,一切的一切,如果不能留在文字里,一百年后将不再有人知道。当然写得不够好,也是一样的结果——甚至比自然风干更速朽。 也因为这对抗时间和虚无的妄念,我总希望自己写得更好一点,更努力一点,才配得上被阅读和喜爱:就因为书里画过一朵蓝色的绣球,居然在各地书店收到了七束之多,大多来自素不相识的亲爱的读者。深感惶恐的同时,开始奢望很多年后,也许真的还会有人记得,曾存在过这样一个平凡而软弱的人,试图从青蛙镜中构建不存在的自我,在暴雨滂沱中孩子气地痛哭,遇到并深深喜欢过一些人,也曾有幸被靠近与遗忘。 在和这本书有关的活动里,很多人都问过这本集子为何名叫“越界”。书名和人名一样,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一个偶然的代号,而且其实后记里都解释过了。唯一没提的,是为什么选择水彩而不是其他画法:是因为水彩颜料需凭借水为媒介彼此影响、浸染、叠色而成,这是越界之一种,也和河道的比喻有某种相通,因为最终都需要水的存在。 那么,在这个即兴比喻里,水究竟是什么? 水几乎是一切。 记忆,想象,情感,理解和共情力。那些真实发生过的邂逅、相知、成住坏空与终有一别。就像书中第六篇《船》的尾声:“我”不光想坐在船上顺水而下,自己就想变成一艘船。“也许有一天一切都必将沉入海底,那么此前,先承载所有,驶入真正的黑夜、明亮,和风浪中。” 以及后来常常引用的马尔克斯:“我写作,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更喜欢我。” 那么,就把一生的错误化成涓滴墨水,用纸和笔牢牢记住。开通河道,丈量即将缔造的帝国疆域。回望来路,开拔去那都说“人间不值得”却永远不乏美、深情与奇迹的婆娑世界。而后再把自己彻底打成碎片,一一分发给我想结交的你,你们。总会有一些时刻,这些碎片会一起反射出你我他快乐或哀戚的面容。 ——这就是写作者越过山丘,分开红海,横穿平原,最终想要抵达的绿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