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雪团》(《中国作家》2018年第8期)在中国现代文学是有传统的。这种小说,往往有自己的问题意识,所关注的问题往往是“当代性”的,同时也是“人性”的。因而,它考量的是写作者对时代和人性的双重洞悉能力。从小说的样态来看,它是讲故事的,但作为小说,它的故事讲法和它有着亲缘性的新闻文体相差甚远。因为,它不仅仅要顾及到叙事的逻辑肌理,而且它所擅长的最终是人性的深度,因此,这种小说表面是讲故事,其实更关心的是人的命运史、性格史和心灵史。翟之悦有新闻的从业经历,这使她更敏感地在我们的时代发现有着典型问题意识和概括力的人和事。 《雪团》涉及具体的家庭暴力和普遍的人情浇薄,在我们时代都是症候式的。 小说中,“雪团”是一只狗。 雪团是男朋友余征寄养在阿沅这里的。雪团从哪儿来?它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又经历了什么?小说家生杀予夺的权力有一个方面就在于他们可以选择性地让读者知道什么,不让读者知道什么。而这些知道和不知道就是一篇小说里敞亮的或者暧昧不明的。好的小说家是能够控制如何敞亮,如何暧昧不明的。 翟之悦《雪团》的几条事件线索,都是在敞亮与暧昧不明的选择中,就像黄昏大风雪中的街道,或者大雾中的树林,这是翟之悦想象的小说美学,或者简单地说,是她想象的小说样子:节制的、朦胧的、欲说还休的。这种小说观当然首先影响到她小说的人物和事件——某种程度上小说的事件即人物,反之亦然。就说雪团,它的来路相当可疑,它和阿沅都是余征的“弃物”。余征对雪团和阿沅都是生命体征淡薄的“物”。这种漠然感甚至是相互的,阿沅对余征也是一样的淡漠。《雪团》中余征之于阿沅只是手机微信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信号,他对阿沅而言是没有“记忆性”的刻痕,自然无法唤起温情之念,甚至也没有创伤之痛。剩下的,只有彼此的寡淡,可有可无。因而,即使异地相处,他们也无所挂念,无话可说。不仅如此,小说几乎没有涉及余征在阿沅生活中的记忆和遗迹,人与人依恋纠缠得深最起码会有无所不在的“物恋”,所谓物是人非是也。可是小说中,当余征肉身拔离阿沅的世界,他竟然没有留下让阿沅可恋之物。是有一个雪团,但如我所言,雪团只是余征的弃物,雪团对他也寡情得很,所以才那么快和阿沅相依为命。小说很大一部分内容集中在雪团和阿沅相依为命关联性的缔结。要有多少的日常生活细节,一个生命才能懂一个生命?阿沅才能懂雪团?我们能够将心比心的也许只是人生和人性,对于狗的世界,我们其实知之甚少。所以,《雪团》写阿沅给雪团喂食,给它做毛线垫子,带雪团看医生,懂雪团发情,与之相较,则是雪团对阿沅的感恩和回馈,激烈奋不顾身,纵身跳进深井去叼阿沅的鞋子,细致温和,则是舌头“舔”阿沅。阿沅晕过去,它舔醒阿沅;阿沅流泪,它舔阿沅的眼泪,有过与小动物相处经验的人都会懂得“舔”是小动物对人怎样的内心表达。颇为荒诞的是,小说中余征对阿沅却没有类似的身体记忆。刻薄地说,在生命个体的情分上,如小说的对照记,确实人不如狗。有意思的是不堪家暴虐待的赵晴也曾经有一只相依为命的小白狗。 所以,《雪团》敞亮的是来自人间即使稀薄的,却珍贵的友爱——阿沅对赵晴,雪团和阿沅之间,李医生和赵晴之间;而那些余征和阿沅之间的冷漠,前夫对赵晴的暴力,部门主任对阿沅的刻薄——一个男性对一个女性缺少最起码的怜惜和同情,这一切,在我们生活的日常也许恰恰更为浩大更为习以为常,但翟之悦宁可让它们暧昧不明着。即使我们的世界的灰暗,依然有着友爱,让我们活在并留恋这珍贵的人间,且使我们不惮于活着,这也许是翟之悦的生命哲学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