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最终获奖作品为李修文的《山河袈裟》、宁肯的《北京:城与年》、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鲍尔吉·原野的《流水似的走马》和夏立君的《时间的压力》。 李修文虽然年轻,但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而且有着较为宽阔的写作领域,小说、散文等多种文体均有上佳的表现。《山河袈裟》将目光投向社会的芸芸众生,特别是那些生活不易的小人物们。作者一方面真实地描摹人物的生存之状,但所着之力更在于挖掘人物的灵魂,找寻他们精神的美德,因此,他们虽然命运多舛,生与死、荣与辱、穷与达、得与失、爱与恨,一时无力克服或调和,但生命中却自有内在的高华与庄严。作品将“人民”具体化了,经过长时间的深入生活与写作上的沉寂之后,李修文终于有了这部转型之作。作为一部小说家倾心投入的散文作品,在叙述与描写上沉着优裕,收放自如,所写人物个性鲜明,生活轨迹的寻觅梳理,场面的状写把控,一直到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都相当精到,处处可见小说的笔墨。 宁肯的《北京:城与年》在对北京的书写中另辟蹊径。一般而言,对乡村或北京这样历史悠久的古都,往往都在回望与怀旧中进入已成定式的“乡愁”,但宁肯却有意识地摆脱这样的模式。作品同样将笔触伸向过去,在时间与空间中努力彰显时光流年的生命记忆,细致入微地在年的时间之维中铺展开城市的文化肌理与血脉。但宁肯的重心在于凸显中国人和中国世情凝固中的鲜活,在于变动中的恒常和流逝中的坚守。宁肯不煽情,却以平实精准的语言抵达了北京城市经验的幽深处,在回溯中,那些被时间之流打磨的器物、建筑、人物乃至世道人心水落石出。更为可贵的是作者的眼与心,在目光的选择、打量与审视中呈现出的是心的反思,从而使“我”之城有了他之城的冷静与客观。 李娟的出现给散文带来了新的气息,这次获奖的《遥远的向日葵地》是她的新作。李娟的散文有一种久违的乐观豁达的游牧精神,她自小随母亲和外婆在新疆阿勒泰山区生活,跟哈萨克牧民一起四季转场,她写的大部分故事都是自己家的,四面漏风的房屋、天灾和因此造成的种地亏损,在她笔下都成了“可笑”的叙述,她生在“苦”中却常带欣悦微笑。李娟让我们重新认识了遥远、贫穷和荒凉,她以灵性独特的文字,写出了边疆人民的生活热情和梦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娟笔下那块让人忧心的几乎年年欠收的遥远的向日葵地,却成了中国散文的一个丰收。所以,李娟首先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种生活态度,只有这样的态度才会发现庸常、单调与贫瘠生活的别样的意义。 与李娟异同之间的是鲍尔吉·原野。他的《流水似的走马》以独特的艺术洞察力、沉潜的诗意和不可重复的质感,将草原文明基因中的阔远苍茫,缤纷或忧郁,以及与现代文明难以规避的交错,细腻雄浑地建构了当代散文的异质性。在他的作品中,整个草原就是他灵魂的前世今生,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是他可以汲取的艺术对象,而贯穿其作品中的赤子之心,使草原文明以更为凝练透彻的意象,带给读者以全新的认知。这无疑是一种使人屈服的奇异力量,更是普遍价值与特殊意义深度并存的美学道场。鲍尔吉·原野的写作史要比李娟长得多,但是两个人放在一起却让人意识到了新的写作意义,这就是边地写作。不可否认空间在写作上的分别,对于散文而言,空间的不同不仅意味着写作对象的差异,更意味着文化的分别,直至话语方式与审美趣味的异殊。我们显然在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与内地不一样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不一样的民俗风情与生活方式,更有不一样的精神世界。李娟的生活态度,甚至她对事物的感受方式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而鲍尔吉·原野因为族群的历史与宗教的滋养更是焕发出自在的神性。李娟文字的节律有其独有的频率,她常常在人们驻足处轻盈地滑过,而当人们急速跨越时,她却盘桓再三,流连不前。至于鲍尔吉·原野的文字,那只有辽阔的草原才能相配,他是在书写,更是在吟唱,那种抒情气质使他近似一位歌手。 夏立君是一个读书、行走和写作都很有耐心的作家。他的《时间的压力》可以说是此前积累的一次爆发。这是一部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致敬之作。作品选取了中国历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为书写对象,探究历史的奥秘与文化的脉络,显示了作者丰瞻的文史积累、敏锐的思辨才华、知人论世的人文情怀与娴熟的散文写作技巧。作品具有相当的思想高度与鲜明的当代意识,能够超越资料的罗列和人云亦云的纸上行走,构筑古今对话通道,再现历史风云,复活先贤形象,于访幽寻微中将典籍的记叙、文学的想象与实景的考察结合起来,用散文开放丰富的艺术功能构建起宏阔深邃的精神世界。 评奖是文学批评的特殊方式。对于鲁迅文学奖来说,它既是对4年中众多文体创作的奖掖,更是对这4年来文学创作的梳理、研讨和评判。以散文奖而言,此次参评的210部作品还是具有相当强的代表性的,它们大致反映了中国散文4年来的创作成就与创作面貌。以这200多部作品作为考察对象,可以看出这几年中国散文创作的总体状况与一些性状。对我来说最大的感受是散文的文体边界在不断地拓宽,散文的功能被不断地开发,这使得散文对我们的生活的覆盖面不断加大,表现力不断增强。日常生活无疑还是当下散文的主体,如曹乃谦的《流水四韵》、白琳的《白鸟悠悠下》、林那北的《屋角的农事》、陆梅的《童年不再来》、沈书枝的《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张秀超的《等一等日子》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作品都将日子掰开了、揉碎了,从而见出了生活内部的肌理与色泽。刘庆邦的《我就是我母亲:陪护母亲日记》、简平的《最好的时光》、高明光的《心香:最难是夫妻》等更是以特殊的题材将日常生活写到了极致。亲情、爱与生死,当我们面临这种生命的极端时刻与极端形式时,虽然是日常生活的常态,依然需要巨大的勇气,并于此中领悟生命的意义。因此,生活的呈现是一回事,对生活的思考又是另一回事,而且,正是后者,使得我们的生活类散文显出了高下。塞壬的《奔跑者》、闫文盛的《你往哪里去》、李达伟的《暗世界》、赵树义的《虫洞》、张鲜明的《寐语》、孙曙的《燃情书》等都是起于日常而又竭力飞升的作品。塞壬对生活的审视可谓严厉,作为一名女性散文家,她的勇气与力量令人吃惊,她能在常人不忍直视的地方目光如钉,思想的刀锋直刺人性的深处。而张鲜明则直接剪断了连接着白昼生活的绳线,让那思想的风筝翻飞在夜晚幽暗诡异的梦境。由于思想的强力介入,或者,碎片式的日常生活得到整合,一些领域慢慢突显出来,越来越成为散文家们的聚集之地,前者如海马的《荞麦》、李明官的《范家村手札》、庞培的《寻村记》、杨献平的《生死故乡》、周荣池的《村庄的真相》等,后者如潘向黎的《万念》、沈嘉禄的《石库门·夜来香》、肖复兴的《我们的老院》、刘一达的《胡同范儿》等。杨献平对村庄的书写直逼中国乡村史,而潘向黎对城市生活的体验表明她已经超越了具体的一城一市,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这些领域的写作如果深入下去,就会发生迁移,会与其他领域产生融合,康剑的《喀纳斯湖:一位山野守望者的自然笔记》、管弦的《药草芬芳》、艾平的《草原生灵笔记》、董华的《草木知己》等就有着生态学的关怀与思考。刘醒龙的《上上长江》称得上是长江的风俗画与流域史,作者费时数月,以全新的笔调绘就了一幅语言长江万里图。而许多作品因为社会学、历史学与文化史等专业的强势进入,呈现出溢出的性状甚至离心的姿态,如沈苇的《新疆词典》、杨树的《渤海纪行》、阿尔贝的《白马人之书》、龚静染的《昨日的边城:1589-1950的马边》、李晓君的《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陈非的《我有南山君未识:陕南民歌之旅》等等,都为散文的方向提供了探索与研究的新向度。 散文中的历史或历史散文应该拎出来单独一说。就本届参评作品来说,这类作品不但量多而且质高。王蒙的《中华玄机》纵横捭阖,通透而睿智,李舫的《纸上乾坤》说古论今,雄健大气,江子的《青花帝国》描述了景德镇青花瓷的前世今生,展示了许多这一非常中国艺术不为人知的华彩。夏坚勇的《绍兴十二年》选择了宋史的一个年份,再现了这一横断面上的历史全貌,既是政治史,又是风俗画,更是作者个人性情与情怀的寄托。赵柏田在历史散文上耕耘多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擅长与风格,《南华录》可谓皇皇大著,义理、考据、词章皆备,是江南文人传,又是江南文化志。这类散文传承了中华散文的传统,其辉煌的未来仍可期待。文人趣味在近年的散文写作中显示出高蹈的风神,如王彬的《三峡书简》、詹福瑞的《俯仰流年》、李大兴的《在生命这袭华袍背后》等,这些作品或记事,或怀人,自有一种风度与腔调。一些青年作家或学者也表露出这方面的兴趣,且出手不凡,如胡竹峰的《中国文章》、张定浩的《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他们从中国文化中汲取灵感,文字轻扬,感觉灵异,既有古风,而又不为所宥。从散文作为一门艺术来说,有些作品我们不能不提到,比如邵丽的《花间事》、叶梅的《根河之恋》、耿立的《向泥土致敬》、王充闾的《青灯有味忆儿时》、王剑冰的《驿路梅花》、苏沧桑的《水下六米的凝望》等,这些作品承袭中国现代散文的传统和艺术,中正守成,有大家气象,而黑陶的《烧制汉语》、冯杰的《九片之瓦》、蒋蓝的《豹典》等表现出陌生与奇异,延续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探索散文的精神,与新世纪“新散文”呼应或结盟,以先锋的姿态为散文注入了活力。 当然,本届评奖也为我们对散文创作提供了反思的机会。散文因其文体的特殊性与难以界定而有了主观上的放任与客观上的宽容。其实,忧患是显见的。从本届参评作品看,一些题材重复,一些题材没有突破,老调子反复弹奏,这些都应该引起警惕。还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比如散文如何书写现实?面对复杂多变的时代,面对社会的变革,面对人们的精神生活,散文如何及时反映并作出深度的思考?又如散文这一古老的文体如何体现现代精神,甚至如何表现现代事物?我们的回忆还是太多了,我们从过去索要题材简直毫无节制,我们对旧生活的留恋太深了,许多作品甚至表现出反时代的趣味,把玩、品咂的都是上了“包浆”的物件。再如,散文的写作应该是面向真实事物的写作,而不能是书斋式的,散文应该创造新知识,而不能重复老知识、旧知识,许多作品看上去博闻强识、旁征博引,却被读者尖锐地称作“百度式写作”。最后,要理直气壮地重申散文的艺术性。由于散文疆域的拓展与知识化倾向,现在的散文多多少少地看重了写什么,看轻了怎么写,如何把事情写得引人入胜,把人物刻画得生动传神有时都成了难题,更不要说艺术上的冶炼和散文艺术经验的新贡献了。对这些,我以为不能轻描淡写,熟视无睹。 本文借鉴了许多评委的意见,在此深表谢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