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我为什么非要写这类小说?坦率地说,决非我鲁莽。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有清晰的“战略思路”。首先,我想写一种新小说,以前没人写过的。中国文学在经历上世纪80年代外国文学的狂轰滥炸下,表现形式(怎么写)已经十分多样化,各种主义和流派都流进来,遍地开花。但在题材和内容上(写什么)依旧是老一套:农村、市井、个人、家族,几乎一直仰仗的是日常生活、土地情结、历史情怀。琼瑶的言情、金庸的武侠,对不起,它们是通俗小说,咱们瞧不起。可人家有广大的读者,这是十分让我羡慕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尝试写一种新小说,用通俗小说的材料,写一种所谓的严肃小说? 然后,我研究发现,自古及今,中国有两类小说最具读者缘:一是才子佳人,缠绵悱恻;二是英雄好汉,旱地拔葱。我打小在农村长大,17岁考入军校,学无线电,身边尽是一拨理工男;1991年,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才子佳人,隔着我十万八千里,想来是白茫茫一片,也是黑乎乎一团,总之是摸不到边,想都不敢想。于是只剩一条路,没选择。为什么后来我写了一系列天才,跟这个有关:男欢女爱面前我是废柴一块,只有去寻英雄好汉与读者结缘(合作,乃至合谋)。我是坚信英雄之于文学的魅力的,天才是智力英雄,英雄的邻居。 那么,读者当时为什么反英雄?我认为这是以前我们塑造了大量假大空的“英雄”造的孽。或者说,读者反的不是英雄,而是假大空。所以,真实是我当时创作牢固的出发点、支点。《解密》《暗算》《风声》“三部曲”,说到底是一个主题:解密,揭秘,寻求真相。真的问题不解决,善也是伪善,美不过是面纱而已,不服人的。为了反假大空,我甚至特意选择有缺陷的英雄,阿炳有生理缺陷(瞎子,弱智),容金珍有心理缺陷(孤儿,孤僻),黄依依有生活作风问题。我让他们天赋异禀,也给他们找碴儿寻短。他们一方面是天才,英雄,一方面是天妒英才,英雄气短。我不要浪漫主义,给英雄搞造神运动,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我要真实,要现实,要英雄落在地上,长在崖上(不是悬在空中),有人性,有困苦,犯常人的错,流凡人的泪,落难,认罚,决不完美收场。 话说回来,怎么写可以设计,写什么是设计不来的。写什么,作家只能做选择题,在经历和感情范围内选择。我在农村长大,在军营生活,只能在这两地选择。当时农村已被各路作家占山为王,插遍红旗,我自知攻不下,只好在军营里动脑筋。今天最聪明的人都在商界,互联网、证券、金融,英才辈出。退回半个世纪前,最聪明的人都在军营,东西对峙、冷战、军备竞赛,把一堆精英人物都拢入铁丝网,钻研这个、破坏那个,风声鹤唳、暗战迭起。密码是暗战的深巷里弄,于无声处藏惊雷。要感谢生活、军营、冷战、密码……简而言之,我就这样一步步接近《解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想得美,却想不到尝试一种新小说有可能付出的代价。《解密》几乎耗费了我全部青春:11年,17次。这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数字,我没有死,因为我是理工男,一根筋。 在《解密》面前,我其实也成了英雄。一点不夸张,我写《解密》的过程,已有限接近西西弗神话:血水消失在墨水里,苦痛像女人的经痛,呈鱼鳞状连接、绵延。我有理由相信,这过程也深度打造了我,我像一把刀,在时间和墨水(也是血水)几近疯狂残忍的锤打和磨砺后,变得极为惨白,坚硬、锋利是它应有的归宿。2002年,《解密》出版后逐渐发酵,成为一部改变读者(观众)趣味的“现象级”作品。今天,我们打开电视机就是谍战剧、电波声,我可以不谦虚地说,其源头在这儿:“解密”三部曲,它们一部一个命——《解密》是杀红了眼的先锋队,《暗算》是幸运的插旗手,《风声》是锦上添花。 这一切当然离不开读者的合作。世界日日新,在历经十多年的“反英雄”后,读者开始想念英雄了,同时那根敏感的“红线”也变得不大灵敏了,降压了。这正应了一句老话:风水轮流转。我以坚持终于等到了读者的合作,等到了时代的“文明成熟”。所以,文学创新,从来不是作家独自作战,而是和读者与时代共舞。文学的创新路,是寻自己的路,也是寻读者的路。创新也不单是大路朝天,一路向前,有时走回头路也是创新。 毋庸置疑,作家首先是个读者——难道有不吃草的牛吗?阅读是写作最好的准备,写作是写作最好的老师。作为读者,我也是自己作品的读者——像照镜子吗?修改、编校性的阅读不是普通的阅读,不配为合格的读者。10年乃至20年后,我重读《解密》,一种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触手可及:既是冰凉的,又是炽热的;既犹豫,又大胆,仿佛行走在暗黑的老宅里。我感激这种相逢,因为时间,我成了自己的陌路人。我摸摸索索地往前走,随时准备止步,却兴致勃勃一路走到底,像被黑暗吸引着,要去寻光明。我把这看作是我的骄傲,经得起一个普通读者的挑剔。如今,《解密》的读者已经会讲30多种语言,零散在上百个国家和地区,让我沾沾自喜,也惴惴不安:因为,它在寻求更多读者的合作,那些遥遥的生人陌客,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误解它,歧视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