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吗? 李商隐雕像 有论者说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这一结论似乎可以从《红楼梦》找到内证。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还有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学诗,林黛玉给她开的书单,唐代大诗人只开了王维、杜甫、李白,却没有李商隐。乍看起来是铁证,其实这都是表象。才女对他最喜欢、最熨帖的诗人往往不一定挂在口边,而是深藏在心底。一句话,林黛玉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商隐。那么她为什么偏偏心口不一呢?她给香菱开的书单又为何刻意让李商隐缺席呢?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先从曹雪芹说起,因为林黛玉压根儿是他塑造的典型。 红楼深处闻锦瑟 我们首先要问曹雪芹喜欢李商隐吗?这个问题问得似乎有点幼稚。因为感情这东西是复杂的,很难用“喜欢”或“不喜欢”作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曹雪芹对李商隐其人其诗颇具真赏,并且在《红楼梦》的创作上受他影响颇大。借用一下当代朦胧诗的说法,李商隐是古代最杰出的朦胧诗人,《红楼梦》则是最扑朔迷离的朦胧小说。时空悬隔,文体不同,但曹雪芹足称李商隐的异代知音。 《红楼梦》就像巴赫金所标榜的复调小说,即“多声部”的合奏,它诸旨呈现的方式是多元化的,有叙事,有抒情,有独白,有对白,还有沉默,等等。而沉默的地方恰恰是坚实的召唤,最值得玩味。法国当代文学理论家马舍雷有一个核心的概念——“沉默论”,这一概念是他把握文学内质的出发点。他在《文学分析——结构主义的坟墓》一文中指出:“实际上,作品就是为这些沉默而生的”,“我们应该进一步探寻作品在那些沉默之中所没有或所不能表达的东西是什么。”照他看来,作品沉默的空白之处涵茹着真正的要义。作品中直接说出的什么诚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没有说出的东西。曹雪芹有意或无意的沉默是意味深长的,有待读者去捕捉,去填充,去推阐。曹雪芹沉默之处颇多,其中就有他压根儿不提李商隐(即便偶尔提一下,也不是积极肯定的)。且看《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有一派大仁大恶,正邪二气的滔滔宏论,认为“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正邪两气相互搏击而形成的人,“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列举了一连串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其他人就算了,照理提及温飞卿,就得点到李商隐,温李齐名啊,可偏偏漏掉了李商隐。但是《红楼梦》叙事与抒情的方式逗漏了他心中的真相。正像黑格尔的《小逻辑》所深刻指出的:“人诚然在个别事情上可以伪装,对许多东西可以隐藏,但却无法遮掩他全部的内心活动。在整个生活进程里任何人的内心也不可避免地必然要流露出来。所以即在这里,我们仍然必须说,人不外是他的一系列行为所构成的。” 从创作手法来看,曹雪芹的《红楼梦》堪称意象小说。贾宝玉、林黛玉是人物形象,同时也是意象,在神话世界中,宝玉是石头,林黛玉是绛珠草,所以他俩的因缘是木石前缘。曹雪芹博采融会历代文学之众长,尤其受李商隐的沾溉甚大。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李商隐的诗深于取象,即擅长意象化的暗示,意象世界的营构赋予了他的诗象征、隐喻的色彩。玉溪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锦瑟》,此诗委实对《红楼梦》有启发,可以想象曹雪芹读此诗时获得了深深的感动。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红楼梦》初名《石头记》,就是石头幻形入世的回忆录,自云“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何尝不是“一弦一柱思华年”呢?所谓“秦淮风月忆繁华”(敦敏《赠芹圃》),《红楼梦》又何尝不蕴蓄着家族盛衰的华屋山丘之感!贾宝玉爱读《庄子》,岂无庄生梦蝶的无常?林黛玉对宝玉的一片春心,终化为杜鹃啼血的悲吟。“沧海”一联中鲛人泣珠、良玉生烟这两个典故则对林黛玉、贾宝玉典型形象的生成具有丰富的原型价值。林黛玉的爱哭令人联想到鲛人泣珠,贾宝玉前身本是一块石头,通了灵性,化身为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可谓暖玉生烟。陆机《文赋》说得好:“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林黛玉之妩媚而多愁、贾宝玉之痴顽而聪俊的性情实有所本。此外,像《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听的《红楼梦》十二支曲隐含种种象喻,惝恍迷离,就颇有李商隐《无题》组诗的感觉。这表明曹雪芹对李商隐的诗确实颇有心得。作为天才的文学家,曹雪芹对李商隐有一种特殊的惺惺相惜。唐人崔珏《哭李商隐》诗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贾宝玉本来是一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所谓能为顽石方大痴,在这块有异秉的顽石身上,委实寄托了曹雪芹本人被废弃的痛苦,难道不是同李商隐一样“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吗? 曹雪芹和李商隐都具有超常的敏感,对于人生的悲欢离合与不可逆转的悲剧有着异乎寻常的体悟,正像老杜咏叹的“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之二),二者穿越时空的灵犀相通绝非偶然。曹雪芹写贾府的败落和封建大厦的崩塌,“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李商隐的诗亦满蕴着人世的悲感,诚如《锦瑟》所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言前尘回首,枨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钱钟书《谈艺录》)。《红楼梦》亦每每在繁花着锦、热火烹油之际忧患潜生,悲音陡起,暗示酒阑人散的结局。 有人说曹雪芹只能算二三流的诗人。我认为说得不对。曹雪芹具有一流大诗人的素质,如果不是这样,就写不出《红楼梦》这部富于诗性品格的作品了。《红楼梦》中不少诗达到了非常高的艺术境界,像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林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问菊》,薛宝钗的《讽和螃蟹咏》等,即便放在唐诗中也是难得的佳构。只不过《红楼梦》诗词是与人物形象的塑造紧紧绑在一起的,有什么样的人物,就有什么样的诗词,一点含糊不得,有时故意写得稀松平常,那也是形象塑造的需要,并不是曹雪芹诗写得不好。 黛玉“中毒”李商隐 87版《红楼梦》陈晓旭饰林黛玉 再说林黛玉对李商隐的态度。林黛玉对玉溪生的诗解会颇深,并心慕手追。她的《葬花吟》《秋窗风雨夕》等颇有李商隐的深情绵邈。从抒情的模式看,林黛玉与李商隐如出一辙,都是往而不返型的。缪钺先生《论李义山诗》将中国诗歌抒情方式概括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庄子式的,一种是屈子式的。他说:“盖诗以情为主,故诗人皆深于哀乐,然同为深于哀乐,而又有两种殊异之方式,一为入而能出,一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旷,往而不返者缠绵,庄子与屈原恰好为此两种诗人之代表。……盖庄子之用情,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屈原之用情,则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林黛玉的用情一如李商隐,都具有屈原式的执着。 林黛玉在贾府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况味与李商隐一生随人作幕、曳据权门的生涯也是极为相似的,正如清人汪中《自序》所云“笑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李商隐对爱情的咏叹,像《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些诗句怎能不打动林黛玉那颗易动的心呢? 然而,她却故意不理会真实的自我,单单只提“留得残荷听雨声”。此句出自李商隐的七绝《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林黛玉为何对“留得枯荷听雨声”情有独钟呢?想来她每每情思郁结,夜来无眠,听着潺潺的雨声,仿佛滴在心上。雨打枯荷的情境包蕴着她的性灵和心声。又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诗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林黛玉的心结从“荷叶枯时秋恨成”的审美情境上得到了映现。 然而,李商隐的诗“毒性”不小,林黛玉自觉“中毒”不浅。所谓多情还似总无情,用情太深是对自己的伤害,她不想提及李商隐,是怕触动自己容易受伤的心。还有李商隐的爱情诗那哀感顽艳、沉博绝丽的美让她心醉神摇,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她与宝玉的爱情,这是她心中的秘密,她只愿一个人幽独地体验,所以不想在众姐妹们面前提到李商隐。再则,她不想让李商隐的“毒”再传染给香菱。香菱的身世是那样的悲苦,又灵心锐感,倘若再沉迷于李商隐的诗,岂不就陷入感伤的泥淖中害了她吗?林黛玉希望香菱既学诗,又能拥有阳光的心态。王维、杜甫、李白的诗充满着盛唐气象,可以让她从悲切的小我中走出来。正是出于对姐妹的爱护,才故意搁置了她心中激赏的大诗人李义山。 以上从创作主体和典型形象两个不同的维度,阐述了李商隐对曹雪芹及其《红楼梦》的影响。曹雪芹对李商隐的沉默不啻从对面印证了他对李商隐的知赏以及林黛玉对李商隐的喜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