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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好几年,两人才得以会晤。1902年11月8日,张之洞在南京接两江总督大印,第二天(11月9日),海藏到水师学堂庆贺慈禧太后寿辰,就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当时在江南陆师学堂任职的恪士。两个多月之后,1903年1月20日下午,李拔可在南京“石坝街一枝春洋菜馆”设宴,散原、海藏、恪士、剑丞均在座中,隔座还有王幼霞(鹏运)。从此之后,恪士与海藏曾多次见面,直到1918年年底恪士去世。有几次是两人单独长谈,也有多次是在友人的宴席上相聚,其中除散原之外,还有张季直(謇)、沈子培(曾植)、朱古微(孝臧)、李审言(详)、陈石遗(衍)、李拔可等人,可谓众星云集,极一时之甚。顺便提及,日记中所记人名用字,常有同音借用者,如夏剑丞作剑成、陈叔伊(衍)作叔毅,甚至其夫人中照亦时作仲照。上文提到俞明震写作名震,而恪士亦偶作确士。学界对陈寅恪先生名中恪字的读法,有所讨论,此可为之作一佐证。 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恪士跟海藏有关作诗的交流。1903年1月22日,上文所说的那次宴会之后两天,日记中记载说:“俞恪士示诗十数首。颇有才气,余以为颇似黄石斋。” 到了次日(1月23日),两人又见面长谈:“恪士谈至夜半乃去。”如今从《觚庵诗存》卷一可以知道,当时恪士已经有了五十多首诗作,而他去见海藏时仅出示十余首,想来一定从自己的作品中精挑细选了一番。海藏在日记中,对初次见面的人或是其诗作,往往直言不讳,寥寥数笔,却很得神。例如1895年2月5日初见黄公度(遵宪),说“其人甚黠,颇有才气”,但是后来对他的诗,却不以为然:“黄实粗俗,于诗甚浅,”(同年4月11日)“其诗骨俗才粗,非雅音也。”(7月25日)1897年2月27日初见梁启超,就说梁“谈吐尚有洒落之致”。相比之下,海藏对恪士诗作的最初印象,非常有趣。明末黄石斋(道周)素以书法闻名,但是这里的所谓“颇似黄石斋”,应该指的是恪士的诗作,因为从《觚庵诗存》扉页所载恪士手迹来看,与现存的石斋法书(例如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喜雨诗轴》)风格并不相似。可惜手边一时找不到《石斋集》,不能拿恪士早年的诗作与之作比较,但是从海藏的日记和诗作中可以知道,石斋是他平生极为仰慕的一位同乡先贤,以恪士与石斋相比,在他来说是很高的评价。这次相晤之后, 两人在这一年的2月、3月、5月又多次在南京、上海相聚。5月18日,海藏为恪士写扇面,随后两人跟张季直一起到耀华照相馆摄影留念,相聚到傍晚才散,可见他们已很快成为知交。 根据海藏的日记,后来两人相见时,又有几次谈到彼此的诗作。1907年5月8日,两人在南京见面,恪士说他见到海藏替瑞莘儒(道光朝琦善之孙)题写在扇面上的一首七律,为“古人所无”。《海藏楼诗集》中并没有以此为题的诗,日记中也未提到替莘儒书扇的事,但是根据各方面的推算,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年春天海藏在情绪极为低落时所写的《送春》(《海藏楼诗集》卷六): 检点平生空自奇,渐成灰烬欲何施。送春可得迴三舍,积恨应须塞两仪。来日尘劳殊未息,余年心病总难医。江南是我销魂地,忍泪看天到几时? 恪士在同年所作的《登园亭感赋》(见《觚庵诗存》卷二)中直接作了回应: 一片伤心万柳丝,晚晴新绿上须眉。醉看残日悠悠下,坐听鸣蝉悄悄悲。花底炎凉俱有味,眼中陵谷更何思。从今记取苏龛句,忍泪看天到几时? 恪士素来对作诗要求极高,曾经说过:“寻常人能为之诗,不作可也。”(见赵元礼《藏斋诗话》)恪士对海藏此作的评语(“古人所无”)以及他对海藏此诗欣赏到在诗末整句引用的程度, 与他平生的诗学原则相当一致。 1913年7月3日,恪士来上海拜访海藏时,出示了“南京焦山诸诗”,推算来当为《觚庵诗存》卷三最后的《乱后返金陵故居》、卷四一开始的《重至金陵故居吊刘姬》、《焦山松寥阁夜坐》等作。海藏读后,对恪士的这几首诗作出了坦诚的评价,并且说:“君诸作大似简斋,太隽伤巧, 此由中气不足,故在文字句法上求工。宜于未下笔之前酝酿渟蓄,使抑郁而后达,则中气有余而自觉过巧之为累矣。”细读海藏日记可以知道,后面那些话确是海藏自己的创作心得,甘苦之谈。海藏以“郑重九”知名于世,而从日记中可知,他好几首“重九”七律,都是在重九过了数日之后才完成的,很像是经过了所谓“酝酿渟蓄,使抑郁而后达”的过程。 1914年1月21日,恪士又带来他最近在南京的诗作,四天之后,海藏访苍虬,然后“同步过俞恪士,坐久之”。《觚庵诗存》的《诸家评论资料辑要》中收录《石遗室诗话》卷四选段,其中提到海藏圈点恪士近作数纸,后题八字云:“隽语易得,杜味难得。”虽然海藏日记中没有提到这个细节,但从前后时间推算,应该就是这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责任编辑:admi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