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里最动人的,是作者和人物表现出的与常规思路违逆却别有情怀的理趣。小说开头,道士下山,“他叫何安下,16岁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觉已经5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经衰弱,到了崩溃边缘。为内心安静,回到了尘世”。起笔即逆,与普通认为的入山求静恰成对照。这个下山道士随后的故事,乍看很像大多武侠小说里的成长路线,遇到各路高手,随缘习武。随后的故事呢,按说应该是在江湖扬名立万,功成名遂。可《道士下山》的情境设置却是社会,并非江湖,虽习武有得,险恶的环境仍令何安下步步维艰。这个步步维艰,没有普通武侠小说那样丝丝入扣,精彩迭出,却因为其中不断闪现的理趣而另有妙处——鬻琴者说:“(古琴)经过五百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刺。作假的,锐不起来,不是像叶子,便是像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习枪者说:“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杀人者说:“人的忠奸,能掐出来。人被掐住脖子后脸上的挣扎之相,脸肉越紧,其人越恶。”读《道士下山》,是这些与人物相关的理趣吸引着人,小说也才显得一节一节都是活的。 按照普通的小说标准,《大日坛城》算不上出色的长篇,故事有些太过奇特,不少叙事展开的逻辑线索也不饱满;人物性格几乎是给定的,给定之后也基本不发展。即使给定的性格,也不是活生生的,有点苍白,有些呆板。但或许在这个小说里,故事和人物可以从另外的地方看,因为里面不管是武林人物还是围棋人物,多是一代高手,对他们来说,性格或许不是最重要的,能从小说里辨识的,是他们的见识高低。小说里有一段话,不妨移用来说明这个问题:“年过50后,我的兴趣开始转移到观念上了,具体的人越来越引不起我的注意。现在,我能迅速识别出一个观念的高明平庸,但识别不出一个熟人了。”或许我们也用不着在一本不是以刻画人物为主的小说里识别性格,能认出是他们各自的见识,就算有了明确的标志。读这本小说最大的享受,是经常遇到这些不同人口中说出的对人心和人生的洞察——一盘棋即将有胜负结果的时候,俞上泉“控制着自己,不去进一步辨别,让预感保持在迟钝状态”。武术大家世深说:“如遇到高手,生死一瞬,心念不纯,经验技巧便是拖累,让你的反应慢半拍。”两个特务钓鱼,一个说:“钓鱼要一直盯着鱼漂,享受的是专注。专注才是真正的放松。” 继《道士下山》和《大日坛城》,徐皓峰先后出版了长篇《武士会》和短篇集《刀背藏身》。在这两本书里,前面说到的徐皓峰的特点还都有所保留,理趣、境界、见识都还在,篇幅却减少了,也略显散碎,不再像前面两本长篇那样神完气足。分析起来,神气不足的原因,是因为作者开始把相对性和复杂性带入了小说,按他自己的话,是“不想表达人性的恶,我想说的是人性的尴尬”。在这种尴尬里,人物不免显得仓皇。虽说他此前作品里的人物也会陷入困顿,做的事也未必都拿得上台面,但有种自信的风姿在里面,胜败俱有风度。但在这两本小说里,人心的暗角成了作品的重要部分,写这些的时候,徐皓峰有点放不下身架,笔也滞重了许多,心理的转折和情节的交代都显得不够圆润自如。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徐皓峰把武林高手的心意等同于普通人的心意了,以致一系列人物并没展现出与其程度相当的对心灵暗角的对待和消化能力。 大概是我过于挑剔了,我要说的是如下的意思。自《道士下山》以来,徐皓峰小说最为明显的特征,就是在一个看起来不算出色的小说外壳下,写出了一个逝去时代的样貌。而这个样貌,是往后看的,但这个往后看不是为了凭吊,不是为了叹惋,而是一种吁求,一种期望未来能够从过去时代的真实样貌汲取能量的努力。这个吁求因为背后有实实在在的性情品质和见识境界,就不是徒乱人心的呼喊,而有了超越当下普通小说的气象,也就有了一种看起来略显怪异的姿态。这个略显怪异的姿态,不妨看作一个不断前行者步履的不时踉跄,而动人的,是他不停向前的心志。 (责任编辑:admin) |